地麵上鋪了一層淺緋色的桃花瓣,隨著微風輕輕滾滾動。那棺木蓋子大敞著,裡麵裝滿了桃花瓣,地上的花瓣,想來就是從這棺材中溢出來的。
王大人雙手在棺木中撈著,將這些花瓣沒命地向外扔,直到見了底——隻見棺材底部,不見屍首,徒餘癟癟的衣裳:上衣是淺櫻色綢緞長褂,下裙是刺繡百褶裙,一雙繡鞋放在裙腳,衣袖折個角,上麵還壓著那隻老夫人為小香戴上的翡翠鐲子。
眼見此種詭異景象,王大人癱坐在地,嘴唇翕動,不敢置信。半晌,他又伸手,把那衣裳猛地一揭,下麵金燦燦的,險些晃花人的眼。
賈世香的衣冠下麵,竟然整整齊齊地鋪了一層黃金。
”這肯定不是那盜賊乾的了。”小廝道,“大人,您看會不會……會不會是‘獨公子’來過了?”
王大人的眼睛瞪得更大,臉色更加蒼白。
傳說‘獨公子’是西洲的趕屍人,他可以讓已經死透了的屍體立起來,同常人一樣行走,甚至還能如生前一般說話。
有如此神通,這獨公子多半不是人。其形容莫辨,來去無蹤,有見過麵的,隻說他有慘白駭人的一張麵孔,故而在畫本子裡,又被稱為“鬼公子”。
傳說這鬼公子,常用百兩黃金買去無人認領的屍首,操縱這些屍首,在西洲漫長的黑夜裡,偽裝成活人做買賣掙錢。掙來的銀兩,一半自己拿了去,一半散落給失去親人的窮苦人。
“可是這棺材裡的是我的夫人,又不是什麼無人認領的屍首!他以為拿些錢就什麼都能買走了?難道我缺這些錢嗎?笑話,當真笑話!”王大人忽然發瘋似地推開小廝攙扶,用力踹了幾腳棺材,又將那金錠子捧出來一陣猛砸,叫小廝們七手八腳地架住了。
他胸腔中的憤怒痛苦已壓倒了恐懼,隻衝著空裡胡亂喊道:“你出來!你憑什麼拿走我家人的屍首?!”
他一直衝到與這閣子相連的後院裡,方才噤聲。瞪大眼睛,喘息著看著這後院奇景——隻見院落裡一輪極亮的明月,靜靜懸在空中。今日是中秋,已經是八月中旬。可是幾棵二三月才會結花苞的桃花樹,開了滿樹嬌嫩的桃花。
風吹落櫻繽紛,花瓣旋轉著飄落在小院裡,幾乎有些妖冶。這等異狀擺在眼前,也容不得他不信神鬼了。
王臨甫泄了勁,蹲在地上,拿手捂住臉,無聲無息的,似在悲泣。
下人們聞者傷心,紛紛勸道:“大人,節哀。您若是舍不得夫人,便把那衣冠厚葬了吧。夫人若泉下有知,定會欣慰的。”
王大人哽咽道:”我對不起夫人。沒有讓她過幾天舒坦日子也便罷了,她死了,我連個全屍也沒能留下。明天我便去道觀請人來,給她大做一場法事,什麼獨公子,休想動累她。教她快快安息了罷。”
小廝們紛紛應是。
*
西洲夜晚,街巷上空無一人。明亮的圓月,照著一男一女在路上疾行。
那女子半個身子依靠著男子,似乎有些跛腳,走一步,嬌呼一聲,幾乎是被男子拖著大步前行。
“大姐,你這把劍是哪裡來的?”路上,楊昭一麵尋路,不忘再問一遍劍的問題。
蘇奈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虧人家舍身救你一條性命。你隻關心劍,不關心奴家。”
楊昭停下來,似有些愧疚:“對不起,大姐你怎麼樣?”
“奴家的腳痛得厲害,小兄弟快幫奴家看看。”
這小婦人一雙丹鳳眼眼波流轉,將裙子撩起來些。她的頭發因逃竄而汗濕,身上胡亂披著紫色紗衣,香肩半露,裙角還叫人撕去一塊,頗有些衣冠不整的意味。
氣氛一時安靜。楊昭瞧她一眼,蹲下身去捏住她腳踝,半晌無聲。
紅毛狐狸抓緊時機,正待吐個媚術煙圈,楊昭忽地站起來,把滑落下來的劍往肩上背了背,“好像是有點青。我看不懂,咱們得趕緊給大夫看看。”
蘇奈一臉憂心地點頭,實則百爪撓心,恨不得當場將這不解風情的臭男人拍倒采了。
楊昭這會倒乖覺,背過身去:”大姐,你走不了,不如我背你吧,還能走得快些。”
蘇奈趴在這少年背上,嗅嗅他的發根,按捺住心裡的渴望。
如今她比以前進益多了,不是那種浮躁的小妖。遇到誘人的男人心,懂得徐徐圖之,心態也好,一次不成,再來一次就好。
她隻是十分惱恨。剛才差點就成了,那些人又放箭又放刀的壞她好事,廢了好大勁才逃出來,衣裳都給扯破了,真是討厭!
不過,這個地方當真有些邪。
今晚在轎子裡遇見過的女人,分明睜著眼睛,還會講話,還勸她不要來王大人府上。可是在棺材裡麵一摸,這個人分明死了一宿了。
一個死人,怎麼能坐在轎子上,還能說話?
紅毛狐狸一個激靈,身上的毛抖了一抖,警惕地左右顧盼起來。
四周一片漆黑,一絲聲兒也沒有,隻有路旁客棧的紅燈籠靜靜懸著,亮著微弱的光。
楊昭看著瘦弱,身材卻意外地結實,背著蘇奈,腳步仍然輕盈,走得飛快。少年烏亮的發髻在蘇奈眼皮子下晃來晃去,饞得她目不轉睛,好幾次張開血盆大口,試圖照著他的發髻吞下去,卻又訕訕閉上了嘴。
原因嘛,楊昭這一日顛三倒四的,還在棺材裡滾了一遭,發髻上沾染塵埃,還有死人味。蘇奈作為一隻好潔喜淨的狐狸精,這被玷汙過的陽氣,實在有些下不去嘴。
要是有什麼地方給他洗洗就好了。
“大姐,您身上有錢麼?”蘇奈正在琢磨,楊昭忽然艱難地問道。
”怎麼了?”
“這……這路好像走不到儘頭。”楊昭尷尬道,“你若帶了錢,要不我們去……去路邊找個客棧,投宿一晚吧。我一定想辦法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