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好本事。”攤主見他非但力氣驚人,對機擴竟也熟悉,笑道,“原先是做什麼的?”
楊昭腦袋垂著,汗珠從眉毛上滑下去,“原來……在修仙之門待過一陣。”
“難怪難怪。”攤主眉眼帶笑,又八卦閒談道,“因何故入修仙之門?”
楊昭膠著在輪的眉眼停了一停:“為了……找人。”
“找人?找誰?說與我聽聽?”
“兒時鄰家姐姐。我聽說隻要修成了神仙,便有通天入地之法,一步能跨山海,又有火眼金睛,想必一眼就能……”
少年打開話匣子,嘟嘟囔囔地說,攤主聽聞此處,眉眼一動,似有所悟,蒲扇遮住嘴巴,竟打住不再問,也不再往後聽了,隻含著笑專心下起餛飩來。
楊昭將攤車修好,輕輕將其放下,那鍋裡的水都未曾晃出來一滴。他擦擦汗,渾身正是燥熱,聽見遠處又傳來撞鐘、誦經聲響,過不久又是巫醫瘋瘋癲癲的尖叫和吟唱,大老遠地跨越了半個城飄過來,四周的攤主抱怨之聲頓起。
楊昭便道:“真是奇怪,怎麼叫了和尚,又叫道士,還叫巫醫,也不知到底信什麼的。”
攤主笑道:“那大做法事的乃是陳甫臨大人家,夫人剛剛仙逝,這位大人愛妻非常,哪舍得紅顏薄命,病急亂投醫,也是正常。”
替楊昭包好一份餅,又道:“再者,三管齊下,強令人入土為安,也防著獨公子來作踐這美人的屍體。”
楊昭莫名道:“獨公子是誰?”
“獨公子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乃是這西洲島內來去無蹤的趕屍人。聽說他身上有隻無孔的笛,放在唇上一吹,活人聽不見,死透了的屍體卻立刻能站起來跳舞,不過,他隻能驅趕新亡人,若是已經腐爛半邊的骷髏頭,那便不成,因此陳大人才急著做法吧。”
楊昭打了個寒戰:“世上還有如此惡人?!死了竟還不讓人入土為安?”
攤主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笑道:“他於有些人,是無比的惡人,但也有人覺得是大大的好人,便是因為獨公子支使屍體做事,都給銀錢,且出手闊綽,稱得上是一擲千金。那些貧苦人家,日子原本因為死了頂梁柱而難以為繼,卻因獨公子來過,反因死人而得了銀錢,改善了生活,自有不少人背地裡敬他,拜他,這也沒什麼好怪罪的。”
楊昭聚精會神地聽著,背後,洪亮的鐘聲一聲一聲地急促地蕩開。
*
客棧裡麵,紅毛狐狸將桌上飯一掃光,把最愛吃的一道燒雞啃乾淨還不算,還將盤子端起來意猶未儘地舔了舔。然後摸摸肚子,十分滿意地飽了。
因楊昭不在,無處發功,她便有些百無聊賴起來,撐開尖利的指爪,慵懶地伸個懶腰,搬過凳子,坐在了小桃旁邊。
蘇奈先是把這喪門星頭上的濕布用力換了幾換,又衝著小桃罵罵咧咧了一番,可惜小桃像木樁子似的躺著,一點反應也沒有。蘇奈罵了半天,便有些罵累了,尾巴卷了卷,托著腮無趣地撐在床沿,腦袋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最後便趴在了床上。
西洲的白天極短,日頭飛速西斜,窗外那明亮得近乎蒼白的光便慢慢黯淡下去,現出一種山雨欲來的淡黃。風也大起來,緊閉的窗欞在風中咯吱咯吱響了幾番,無聲自開了半扇。
風吹進來,蘇奈那日掛在窗戶上、拍在牆上的野花野草早就枯成了花乾,一陣慘然地抖動,一朵乾枯的草菊從牆上落下來。落至半空,恰被一隻手接住。
這是一隻慘白的手。五指細而長,雖美麗,卻似人把手插在麵粉裡又拿出來了一般,十足詭異。
隻是,那枯萎打卷的草菊,觸碰到這掌心的瞬間,從底部掠過一層翠綠,葉片和花瓣逐漸撐開來,不出片刻,竟又恢複成飽滿水靈的模樣,仿佛剛從草地裡摘下來的一般。
這隻手將花朵輕輕捏在指尖,人已經無聲進來。一雙白紗布靴從地上踩過,走得極穩,幾乎是飄,隨後逶迤而下的便是衣擺。
這衣擺分為數層,有偏黃一些的白麻,亦有薄如蟬翼的白紗,如此層層疊疊穿在來人身上,卻顯得極為輕盈飄逸,沒有發出一絲任何聲響。
衣擺之上,便是玄色腰帶,腰帶是尋常樣式,甚至如普通公子一般鑲有方形佩玉,可連那玉都蒼白得無一絲血色;側邊斜斜掛著一隻兩尺長的細竹節,便是這渾身上下唯一不精致之物,發黃的竹節點點黑斑,乃是一截普通的“湘妃淚”。
這影子極高而單薄,飄到床邊,帶起風卷紗帳,飄起他自己漆黑的發絲。
細看,其人以白發帶束發,鬢發兩縷,垂於胸前,側麵如玉,赫然是個風流倜儻的公子模樣,隻是麵色慘白如鬼,而眼下又微微發烏,驟然一看,形如癆病鬼,頗有些可怕。
白衣公子徑自朝床邊走來,慢慢低頭,見地上攤著一條毛蓬蓬的、火紅的大尾巴,他的衣擺恰拂過那尾巴尖,那尾巴似是受癢,十分不耐煩地甩了甩,又在地上使勁蹭了蹭,卷到一旁去了。
他長睫微顫,順著這條尾巴向上看,那拖在地上的毛尾巴鑽入紫色裙擺裡不見了。
坐在板凳上的小婦人正趴在床上,露出茂密的烏發和一截雪白的脖頸,睡得正香,他注視她了一會兒,神情淡靜,不辨喜怒,隨即將衣擺微微提起,走到小桃床前,彎下腰,用那隻蒼白的手將小桃的袖子向上推去。
見其青白的手腕上空空蕩蕩,公子放下她的胳膊,甩袖在她額頭上拂了一下,隨即摘下腰間那截湘妃竹,橫放於唇邊。
不出片刻,隻見小桃眼皮之下的眼珠在痛苦地轉動,隨即身上的關節吃吃哢哢地輕響起來,腦袋也細微地轉來轉去。
那白衣公子隻管閉目,直至小桃口中長吟一聲,似在呼痛,隨即眉頭撫平,麵色由青白轉紅潤,如夢魘離去,進入酣眠,他才放下湘妃竹,撣了撣衣襟。轉身離去。
隻是經過蘇奈身旁,又停下,微微側眼。
蘇奈發髻一連彆了兩個簪子,都是在那陳府中撿的無主之物,因亮晶晶的舍不得放下,便一股腦都插在頭上,此時滿頭珠貝,燦然生光。
白衣公子凝眸注視片刻,伸手將那兩隻簪子摘了下來,放入袖中,又伸出手掌,接在蘇奈耳下。她耳上晃來晃去的一對翡翠耳璫,便如成熟的果子一般次第墜落在他手中,手一翻,便都不見了。
這鬼麵公子便要飄然離去,忽覺得有什麼絆住腳步。
低頭一瞧,隻見那隻火紅的狐狸尾巴在他腿上打了個卷,盤踞在他靴麵上,似是找到一個極舒服的地方放置似的,牢牢地將他勾住。
他見此景,啼笑皆非,將那雙蒼白的手放紅狐狸腦袋上,輕輕拍了拍。這姿態竟然意外地溫柔,仿佛長者哄幼童一般。
可那尾巴纏得緊緊的,懶懶地貼著他,絲毫未動,隔著靴麵,幾乎能感受其上的熱乎乎的溫度,也能感覺到裡頭熱鬨跳動的血脈。
白衣公子想了一想,半回過身,一手按住蘇奈發髻,一手將那朵嬌嫩欲滴的草菊彆在她鬢邊。
幾乎是同時,紅毛狐狸耳朵尖一動,還以為是有蒼蠅停泊,猛地一晃腦袋,換張臉頰挨著床睡,尾巴便也擺到了一邊,叫他驟然脫困了。
公子禁不住微微一笑。那癆病鬼一般的慘白臉孔,一笑起來,竟如春風化雨,萬花齊放,搖頭歎道:“你倒是個半點不肯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