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奈帶兩人從窗口翻進去, 擠進人群,尋了幾個空著的蒲團坐下。
廳堂裡麵流水潺潺,客人們相互勸酒,一片熱鬨嘈雜, 各得其樂, 倒也無人在意多處的客人。
蘇奈幫楊昭隨便拿了幾盤菜, 自己緊盯著水流漂過來的盤子,見一盤鹽焗整雞緩緩過來,雞皮表麵一層鵝黃的凝脂,眼睛便閃過綠光,伸手一撈。廳堂內琵琶聲錚然響起, 聲音陡大。那琵琶弦像是舊了, 鏽了, 樂聲喑啞刺耳,一跳一跳的, 將她震得差點掉了盤子。蘇奈索性將耳朵一伏, 閉合起來,也好不受打擾。
跳舞女子隨著那跳弦飛快地變換隊形, 最終擺成個花陣模樣。一曲終了, 四周歡呼雀躍,身旁的楊昭也跟著拍起巴掌,興高采烈道:“好!”
蘇奈一把捉住他的手:“好什麼好。”
“我也不懂音律,就是覺得彈得熱鬨。”楊昭湊近她,真誠問道,“蘇姊姊以為不好?”
蘇奈悄悄道:“當當當的,我聽著像剁手指的聲音。”
楊昭倒吸一口氣:“剁手指是什麼聲音,你可彆嚇我!“
無人注意那椅上的斜抱琵琶的華服少年赫然睜開眼睛, 目光直射過來。隻是片刻,又扭過頭,衝客人眯眼而笑,似是陶醉在掌聲與浪潮中。
蘇奈吃雞,先伸出纖細手指,小心地嫩滑的雞皮揭開一角,隨後看看左右無人注意,托起盤子,“哧溜”一聲便將整塊雞皮吸進嘴裡,細細品味。隨後她一手一半,“哢吧”幾下把雞拆成幾塊塞進嘴裡,不一會兒,櫻桃小口中吐出了剩下的雞骨頭。
待要再拿,耳邊響起一道冷森森的聲音:“你一尼姑,怎食得葷腥?”
這聲音雌雄莫辨,虛弱又微帶沙啞,像專程做戲腔的男伶人,蘇奈回頭一瞧,原來是那個彈琵琶的少年不知何時下了場,正坐在她身旁。
他一身大紅雲袍,衣服上密密匝匝繡滿了金線,肩膀上還綴有零落的白鵝毛;琵琶斜抱在身前,染成了赭石色,上麵以朱砂畫了些許光怪陸離的線條。他一張麵孔白淨,眼梢也畫了戲妝,微向上挑,斜睨著她,像是隨意搭話。
蘇奈見了男人,眼睛原本一亮,但嗅了嗅,有些失望。在狐狸眼裡,這男人的心臟的光芒並不明顯,氣息也涼冰冰,陰森森,還不如流水送來的菜食吸引她。而且他上來就揭人短,一點都不客氣,實在有些討厭。
“奴家不是尼姑。”蘇奈拋了個媚眼,有些不屑道,將布帽稍稍向上抬一點,專程露出自己漆黑的發根,“人家是帶發修行。”
說著,不再理他,取一隻燒鳥腿塞進嘴裡,三下就吃光了。
“你可會彈琵琶?”那少年卻又執拗發問。
蘇奈搖搖頭。
少年道:“你又不會,怎說不好?”
蘇奈心中一虛,心道,難道是剛說人壞話的聲音太大,叫人聽了去?她摸摸鼻子,尷尬地笑道:“不瞞你說,奴家有位二姊姊,在富貴人家做姬妾,極善於彈琵琶。其實你彈得也挺好,隻是跟她一比,就差了那麼一點兒。”
她說得確實是事實,二姊姊的琵琶,整日盤成一團睡午覺的時候聽著不覺得有什麼,但要有了對比,才知道二姊姊的琴聲簡直就是仙樂。
“這位小相公,奴家本無意說你琴技,恐怕就是你的琴老舊了一些……”
蘇奈含情帶媚的眼,善解人意地順著他手中琵琶向下看,隨後赫然睜得奇大,這少年修長的手扣著琵琶,他的琵琶表麵掙裂開,竟赫然鑲嵌著一隻獨眼,那眼珠子向上翻,義憤填膺地將她瞪著,差點要脫出框來。
她險些從蒲團上跳起來,指著那琵琶長出來的獨眼道:“這是……”
在她叫出來之前,少年的手“啪”地罩了這隻眼睛上,輕撫了一下,手掌離開時,蘇奈將眼睛眨了又眨,看清那“獨眼”不過隻是琵琶上畫的幾根線條,哪還會瞪人呢。
少年撫摸著琵琶,沙啞喟歎道:“你說我的琵琶不好,我的琵琶便會不高興。它不高興,我今日的興致便也壞了。”
蘇奈自認為是喝了幾杯飄過來的果子酒,暈乎乎地生出了幻覺,竟能把平的看成圓的,死的看成活的,可不能再喝了。因而當那少年拿起金樽,給她杯中勻酒的時候,她聞了聞,皺了皺鼻子,趁他不注意,全倒回了水池裡。
錦衣少年湊過來,同她真心實意道:“你們可是才來渚上,還不知道此處風土人情?”
蘇奈道:“有甚麼風土人情,勞煩小相公介紹介紹。”
少年用尖細沙啞的嗓子道:“告訴你啊,我們渚上第一樁規矩,叫做‘祭王嬋’。在渡口,若是看見個穿襖裙的少女劃船,最好不要坐她的船。”
蘇奈咽了口唾沫道:“要是坐了又如何呢?”
少年笑而不答:“王嬋是我們渚上下遊西村人,十六歲上嫁了人,剛成親便死了丈夫,婆家便時常虐待她。王嬋出嫁前有條烏篷船,是她爹爹留下的,她每日一個人劃船去西洲山上找茅草,帶回給婆婆編草席賣。平素也捎些客人掙錢。”
“就在一個大雨天,她被一個船客糟蹋了,隨後連人帶船一起沉了底。屍體一直沒浮上來,據說是陷在泥塘裡。”
“但是自此之後,起霧時候時常有人看見王嬋在劃船,從西洲到渚上,劃來劃去。你若是好心幫她劃船,她會送你兩塊琉璃;你若是敢欺辱她,聽說,她每日都要帶走幾個人,和她作伴。”
說到此處,他對著蘇奈嘻嘻一笑。抱起琵琶旋身而走,回到了水中央的戲台上。
原來是表演間隙已經結束,新的舞蹈已經開始。戲台上又走上十個白衣的女郎,少年卻背對蘇奈這廂客人坐著,寬大的紅衣曳地,黑發披肩。懷裡的琵琶從肩頭露出一點,他的一聲長長喟歎傳出:“壞了,今日興致壞了。”
客人交頭接耳,正在疑惑這少年怎麼隻露個脊背便開始演奏,曲調已經響起來,稍有些有氣無力,忽大忽小。那十個女郎已經按照排演舞起來了,再聽一會兒,竊竊私語驟然增加,因為那琵琶彈得如醉酒之人東倒西歪,荒腔走板。
越發難聽不說,聲音還越來越大,直至震耳欲聾,蘇奈幾個忍不住齜牙咧嘴,捂住耳朵。隻聽“嘣嘣嘣”幾聲巨響,琵琶弦竟然全部掙斷!
那紅衣少年原本背對人坐著,腦袋卻忽然如同陀螺,以脖子為軸,轉了個圈,正對著客人。一張尖細的慘白麵孔,兩眼流血,長長地吐出舌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