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奈想到此處,心一橫,爪子一抬便要扔過去,獨公子忽而握住她手腕:“慢。”
四麵皆是一靜,牛頭咧到耳根上的笑容僵在臉上,有些緊張起來。
隻見獨公子低下頭,蒼白的手靈巧地在腰際一解,轉瞬之間,便將那截大名鼎鼎的“湘妃淚”拆了下來,拋給了牛頭。
牛頭手一抖,隻感到“湘妃淚”滾燙如燒,險些持不住掉了笛子,四麵都是嘩然,驚愕地看著他。
自趕屍人的傳說有時,此竹笛便帶在獨公子身上,日日不曾離身。牛頭簡直不敢相信,此等法器,竟然能如此輕易地給了他?!
“拿這個換,何如?”
獨公子不待眾人反應,攤開手掌,那發著白光的珠子便像是有生命一般躁動起來,從牛頭手裡“嗖”地畫了個弧線,迫不及待地跳到獨公子掌心。
他順手喂進狐狸的尖嘴裡,又看一眼月亮:“在此處耽擱久了,我先行一步,諸位後會有期。”
話音未落,抱著紅狐的白影如雲似霧,騰空散去,百鬼追到方才二人站立的空地,仰頭看去,浮動的藍色燈籠旋轉輕晃,碰在一處,鈴鐺隨風而響,天上一輪清冷明月,夜正深沉。
*
紅毛狐狸歪著頭,一臉猙獰地拿牙去咬口裡的珠子。
東海夜明珠甫一入口,一股純淨溫暖的陽氣順著裂口直衝她的肺腑,蘇奈如饑似渴地吸了半晌,直想將它咬碎了吞下去。但那珠子比山上的堅果還硬,她咬不動,隻得悻悻地將它含著,一邊的腮幫子鼓鼓的。
她叫冷寒之氣凍僵的四肢慢慢有了溫度,尖尖的狐狸爪相碰,又能“嚓”地打出一簇幽綠的火花。她的胸口也熱乎乎的,仿佛有一枚火種在其中旋轉發熱,萬物聲音隨風送入耳中。
倏爾,狐狸耳朵尖動了動,直挺挺地抬起腦袋,警惕地看向身後:“有人……”
話音未落,白影又是一閃。獨公子身形如鬼魅,轉瞬消失又轉瞬出現另一處,一塵不染的白靴踩在高高的屋脊上,悄無聲息地前行。
如此幾個來回,蘇奈用力甩了甩腦袋,她腦袋都給晃暈了!
剛想破口大罵,一隻冰冷的手蓋在她的鼻尖上,叫她嗅到一股沉木香:“噓。”
與此同時,她又聽見了,細小的嘈嘈切切的彈弦聲,幽魂一般跟隨者他們,就從他們腳下傳來。
獨公子終於停在房簷上,手指玩著文雅垂在前胸的一縷鬢發,垂眸衝著下方道:“我現在有客,不便與你玩鬨。”
那嘈嘈切切的樂聲愈來愈大了,樹上所有枝葉嘩嘩作響,有什麼東西一個筋鬥自下翻上來,掛在樹枝上一上一下的輕晃,紅衣如在空中飄起,隨著荒腔走板的琵琶聲,幾乎咄咄入耳。
蘇奈大吃一驚。半日前還打過照麵的琵琶鬼,此時麵目已大不一樣:那褐色玉石琵琶上裂口巨大,鑲嵌的眼珠半凸,做惡狠狠的瞪視相,根部拉出許多血絲,幾乎要從琵琶上脫出,然而那眼珠上蒙上了一層灰翳,瞪著空中一動不動,就好像行將就木了一樣……
獨公子看見此景,有些意外,垂睫一瞧,恰對上紅毛狐狸眨巴眨巴十足心虛的一雙眼睛:“這個眼珠子,奴家,奴家……”
還未等她解釋清楚,曲終收撥,那紅衣琵琶鬼原本眯縫的眼睛赫然睜開。
竟然也是一對凸出的眼珠。白眼仁之上,瞳孔隻一星大小:“今日你過生辰,我原本不想掃興,可是你這牲畜毀壞我的琵琶,我要它賠我一雙眼睛。”
有氣無力、幾乎聽不到的尖嗓轉瞬便貼近了耳朵,原是那琵琶鬼如蝙蝠般一拍袖子便飄到了眼前,蘇奈高高聳立的毛還未放下,又是一個乾坤挪移,獨公子已經立在百尺開外的樹梢,躲開了它。
“萬物開靈智,一念為善,一念為惡,是為道不同。”可恨獨公子如局外人一般遠遠瞧著他,十分柔和地說,“這琵琶本體,作惡多端,已入歧路,原是不該在的。”
“我辛辛苦苦積攢了百年的修為……”琵琶鬼流下血淚來,將弦彈得錚錚作響,衝撞人耳膜。他紅衣一揮,便能如扯住線的風箏般轉瞬飄將過來,冷不丁掄起沉重的玉石琵琶,照著獨公子的後腦勺猛砸過來:“不若公子賠我一雙眼睛?”
風聲過耳,蘇奈眼前一黑,脖子一縮,將眼睛緊緊地閉著。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這文文弱弱的“有毒公子”在鬼市內和一眾鬼怪嬉笑打鬨,掏光了家底也沒半句怨言,看起來是半點不敢得罪他們,可見是同她一樣寡不敵眾,不敢吃虧。他先前有那根竹笛,說不定還能和這琵琶你吵我我吵你地鬥法一番,眼下連笛子也送了出去,難怪隻躲不敵,眼下是躲也躲不過去了……
“有毒公子”好生仗義,都這樣了,卻還不曾丟下她這個隊友。蘇奈不禁抓耳撓腮,一陣心虛,若是這獨公子不幸翹了辮子,那、那算不算她害的?
半晌,耳邊沒有聲音。蘇奈睜開一隻眼,卻見琵琶鬼伸直兩臂,麵目猙獰,瑟瑟發抖——並非發抖,而是咬緊牙關,勉力地想將琵琶從另一人手中奪出來。
獨公子竟然如背後長眼,遇襲一刹,在頸後反手捏住琵琶身!無論琵琶鬼如何用力,都不得寸進,更無法從他手中抽出一絲一毫。
此時,獨公子手腕輕輕一轉,將琵琶拿至身前,琵琶鬼慘叫一聲,被甩落房簷,“嘩啦”一聲墜在落葉堆裡。
月色照著獨公子慘白淒豔的臉,他細細端詳著琵琶,如樂師認真鑒賞樂器,隻是琵琶盤上那布滿灰翳的眼睛,此時卻“活”了,和蹲在獨公子肩上的蘇奈大眼瞪小眼。
——不若說是回光返照更準確些,那眼珠驚恐地轉來轉去,像是沸騰的水,它顫抖著,不住地向琵琶內裡擠,似乎想要趕緊躲回去。
隨後,獨公子雪白的寬袖拂過了它。
他並非刻意為之,隻是用一雙骨節分明的慘白手撫過琵琶身,正如尋常的顯貴公子鑒賞樂器。
袖子掃過,幾無一絲掙紮,也無甚麼慘叫,那詭異的眼珠子就無聲無息地化為齏粉,消失於空氣中,仿佛原本就不曾存在世間。
更為誇張的是,獨公子摸了這麼一下,“蹦蹦蹦”幾聲脆響,琵琶弦儘數斷裂,卷向四麵,玉石琵琶上亦顯出裂紋,有了陳舊之態。
獨公子將蘇奈尖嘴一捏,狐狸毫無防備,“哇”地一下吐出了嘴裡的珠子,恰好滾落在原本眼珠子在的凹槽內,有裂紋的夜明珠轉了一轉,散發著微弱的亮光。
獨公子方才滿意,隨手以袖子將石麵上的狐狸口水擦了擦,將琵琶拋給了哀哀哭泣的琵琶鬼:“重新修煉去罷。”
作者有話要說: #□□環節#
蘇奈:仗義的隊友。
獨公子:撿到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