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近深冬,京師大雪日複一日連綿不絕地下著,楚章收拾好邵天衡給他的棋譜和一些書,帶著兩個小太監走出了澄明台。
門外依舊在下雪,不過隻是疏疏朗朗地一層薄雪,楚章在南方濕熱的山林裡長大,幾乎從未見過北方堪稱浩瀚蒼茫的大雪,因此在最初幾天常常看著窗外出神,不過這幾日他逐漸習慣了這樣的景色,倒也不會顯露出過分格格不入的好奇來。
邵天衡撥給他的小太監將一件厚重的狐狸皮大氅披到他肩頭,另一人則撐開了大大的油紙傘,三人近乎沉默地踏進了茫茫的白雪裡。
楚章這半個月天天到邵天衡的曜儀殿裡報到,說是被帶著學棋,但是邵天衡的學識淵博到令人心驚,和他待的越久,越能感受到對方那種近乎無所不知的魔力。
曜儀殿的掌事宮女盈光早已撐著傘在門外等候,見一行三人過來,微微屈膝行禮:“公爺。”
楚章跟著她進門,驟然升騰的溫度一瞬間烘得他的臉色有些麻癢的熱,一旁侍候的宮人們圍上來,熟練輕柔地替他脫掉大氅和沾濕了的發冠外靴,楚章剛開始還很不習慣被侍奉的這麼周到,幾天下來也漸漸習慣了。
他伸手任宮女解掉係帶,側頭問盈光:“殿下醒了嗎?”
盈光笑意盈盈地回答:“今日雪下得小了,殿下午膳多用了半碗粥,現在還在睡,難得殿下能多睡一會兒,我們都沒有去叫,公爺在外間稍等一等吧。”
楚章聽了也不由得笑起來,他雖這幾日可算是見到了邵天衡的身體差到了什麼地步,冷不得熱不得,天氣一變化就呼吸不暢,偏偏他還總是吃不下東西,怎麼喂殿下多吃一口東西幾乎是整個曜儀殿的心頭大患。
他清楚地知道這幾天下雪,邵天衡大約已經很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因此聽見盈光說他睡了,楚章不由也悄悄鬆了口氣:“把上次沒下完的那局棋那過來吧,殿下醒來要考校,我再看看。”
盈光笑著朝小宮女招了招手,楚章確定全身上下的濕氣都烤乾了,才隨著盈光走進側殿暖閣。
暖閣和他第一次來時沒有區彆,依舊是繪著大幅山水的屏風和層層垂落的簾帷,厚實綿密的毯子行之無聲,楚章沒有往床榻的方向走,他知道邵天衡覺淺,一點響動光亮都會吵醒他,於是乾脆悄悄走到窗邊,在羅漢床上盤腿一坐。
立即便有步履無聲的內監拖著一張桌幾輕輕放到他身前,宮女們將一隻素白瓷釉長頸瓶放到桌上,裡麵插著一隻造型虯曲典雅的紅梅,映襯著一旁巨大的圓形石青色窗紗,窗外昏沉沉的天光將窗紗上寫意素淡的山水投落在他麵前,讓楚章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中原人所說的“貴雅”的含義。
棋盤被宮女托著放在他麵前,上麵的黑白兩色交錯糾纏,擺放在琴桌旁的錯金香爐裡嫋嫋氤氳出清淡溫暖的香氣,淺淡的煙氣繚繞飛起,如同虛空中遊出了一隻尾羽修長的青色鳳凰,一時間氣氛安寧祥和的令楚章有種想要溺死在其間的錯覺。
內室忽然傳來了極其細微的沙沙聲響,邵天衡似乎是醒了,訓練有素的宮女輕輕掀開遮蔽光線的簾帷,楚章朝著屏風那邊望去,隻看見影影綽綽如霧中夢境的影子。
邵天衡抬著手讓盈光她們為自己穿衣,聽見法則在他耳邊嘰嘰咕咕說著一些沒有含義的廢話,催促他趕緊教楚章怎麼當好人族之主,然後他們就可以去找下一個氣運之子了。
邵天衡有些無奈。
[那些東西哪裡是說教就能教的?]天道從世界萬萬年的演變中學到了足夠多的東西,但是在失卻一力破萬法的道路後,他隻能按照法則的規定,一點點推動著楚章的進步。
[可是他明年秋天就要娶那個什麼郡主了吧,到時候他就會出宮了,你更沒有機會教他了呀!]法則嘟嘟喃喃不肯放棄。
邵天衡“唔”了一聲,心道這倒是個麻煩事,而且他總感覺,作為亡國質子,楚章似乎太沒有野心了一點。
他似乎一點也不恨滅亡了他的國家的大魏,也不恨他這個領兵攻打的罪魁禍首,更甚至,邵天衡居然在他眼裡看出了想要這樣平淡安穩地過下去的意思!
這怎麼行?!
就算他再厲害,難道還能逼著一個沒有野心的人去造反麼?!
不造反,楚章怎麼能在大一統的大魏朝控製下,成為人族之主?
邵天衡有些冷酷地想著,也許楚章不適合太溫吞的教學方法?還是他該從楚天鳳那裡想想辦法,稍微激發一下楚章的野心?
邵天衡轉過屏風來的時候,楚章已經規規矩矩站好了,見他過來,眼裡立刻迸發出了不容錯認的喜悅:“殿下!”
又是這個眼神。
邵天衡在心裡皺了皺眉頭。
[他好像很喜歡您誒。]儘管沒有人聽得見,法則還是像說秘密的小孩兒一樣將聲音壓低。
[喜歡有什麼用,]邵天衡迎著那道目光,頗覺頭痛,[我寧願他恨我,那樣我的效率還能高一點兒。]
[這樣聽起來有些殘忍哦。]法則想了想,有些同情麵前這個身形開始張開的少年。
[我要是不對他殘忍,那死的就是我和這個世界了。]邵天衡語氣還是溫吞平和的,但是話中的意思卻有些冷酷。
他對法則這麼說著,視線卻下意識地回避了楚章的目光。
楚章的心裡忽然咯噔一下,他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但是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某種令他膽寒的恐懼,而且他不會錯認,邵天衡剛剛,絕對是回避了他的視線。
——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