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九)(1 / 2)

天道無所畏懼 大葉子酒 7569 字 10個月前

在忘川冰淩喀嚓碎裂的聲音中,數以萬計的鬼屍循著貪婪的欲/望張開了嘴巴,嶙峋骨爪伸縮曲張,在本能的役使下,它們朝著希夷漂浮而來。

血紅幽冷的水裡,無數被死亡拋棄的身軀上下浮沉,在死去的忘川裡,連聲音也被隔絕在外,隻能看見水波一層一層蕩開,鬼屍們無聲無息地圍攏過來,這場景著實令人頭皮發麻兩股墜墜。

希夷皺起眉頭,相當嫌惡地往後微微一退,避開了將要探進他懷裡來觸碰孩子的鬼爪,隨手一按就攪碎了那具鬼屍的頭顱,失卻頭顱的鬼屍直挺挺地保持著伸手的姿勢往下沉去,還沒有沒入下方的黑暗中,就被同類撕咬著吞吃殆儘了。

被他抱著的孩子慢慢睜開了眼睛,希夷忙裡偷閒垂眼瞥了這孩子一下,驚訝的發現這個不過四五歲的孩子竟然有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

這雙眼睛黑白分明,像是含著兩丸螢亮的黑水銀,輪廓中正秀美,天生帶了點端莊溫柔的氣質,簡直像是聚集了人間鐘靈之氣,瞳色比常人稍淺,自然就有了拔離塵俗的縹緲意味。

便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希夷都忍不住為了這雙好看得不得了的眼睛恍神了片刻。

不愧是未來佛子,單單是這雙眼睛,就已經有了日後處變不驚悲憫天下的大和尚的風範了。

被它們全心全意注視著的時候,簡直有種要被完全看透的恐怖感覺。

鬼王掏出一顆丹藥塞進他嘴裡,很快移開了打量他的視線,任由這個孩子直勾勾地在懷裡看著自己,手臂卻動了動,給這個渾身傷痕累累的孩子換了個姿勢。

直到入手觸碰,希夷才發現這孩子傷到了何等地步,他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有些地方甚至已經見了骨,止不住的血從身上溢出來,吸引著鬼屍們前赴後繼湧上來爭奪美食。

冪籬之下,鬼王美豔的臉籠上了一層冰霜,小孩卻渾然不知世間常理一般,連害怕都不知為何物似的,依舊縮在希夷懷裡,這個男人給他調整什麼姿勢,他便乖巧地按著這個姿勢停在那裡,麵貌神情都仿佛靜止,明明帶著這樣重的傷,連一點疼痛的神色都沒有露出來。

抱住了懷裡的小孩,順手摘下自己的冪籬戴在他頭上,讓垂下的薄紗攏住小孩的身體和視線,在忘川河水中懸停著的鬼王像是從極惡地獄裡生長出來的毒花,四周鬼屍猙獰扭曲,試圖攀附著這朵世間極豔的花,不知是想要抓住這朵花沉入深淵,還是想要順著這美豔的花爬入生者的世界。

玄色的衣袍鼓蕩在水裡,鬼王擰身在一個鬼屍頭上一跺,鬼屍的頭直接被跺進了腔子裡,一隻手猶在抓撓,踩它的人卻已經輕輕鬆鬆借勢上躍了十數丈,待到即將力竭時,又如法炮製找了個踏腳石。

這方法笨得很,而且越是靠近水麵,忘川的吸力便越是龐大,希夷身上仿佛背負了一座山巒,原本一次能上浮十數丈,現在隻能稍稍前進數尺,背後似有無數的手腳在拉著他,前方又暗沉沉地看不見儘頭。

寂靜的忘川裡正在進行著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逃殺,無數的鬼屍被驚動,循著新鮮血肉的香氣彙聚而來,它們像是蝗蟲,聚攏成暴風和煙霧,像一個龐大無比的錐子,尖錐頂端是少數速度較快的鬼屍,連接托舉著錐子尖端的則是無數憧憧鬼影。

就像是忘川貪婪地伸出了腐爛的手臂要留住一切來客一樣。

而尖錐之上隻有一點幽魅的玄色身影,他比沉溺在水中無數年的鬼屍更輕盈靈活,身軀輾轉騰挪,護佑著手臂裡的一個小小身軀,向著水麵奔逃。

希夷垂著眼睛往下方掃了一眼,馬上被就在腳下的鬼屍嚇了一跳,那張高度腐爛的臉近到快要觸及他的靴底,希夷驚得差點倒吸一口冷氣,好懸才在腥臭的水將要灌進去時閉上了嘴。

為了抱著懷裡的孩子,他不得不凝聚鬼體,因此也擔負了更多的壓力,法則在他耳邊不斷為他加油打氣,希夷皺著眉頭躲開一具鬼屍的手,一腳將它踢碎,借此又上浮了數尺。

“太……重……了。”

希夷在意識裡咬著牙對法則說。

他現在感覺背上的已經不是一座山,整條昆侖山脈的重量大約也就是這樣了。

法則擔憂地圍繞著他一沉一浮:“你沉入忘川太深了。”

希夷沒有說話,側著臉看了看懷裡的小孩兒,對方依舊沉默著,一雙眼睛正望著腳下,稚嫩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思索似的淡淡的寧靜,眼前的鬼屍和迫在眉睫的死亡氣息不能引起他的任何一點觸動,他看著這些鬼屍的眼神,和看著希夷時沒有任何區彆。

他看起來簡直像是要從這具小小的身軀裡抽離,將幼弱的靈魂捧向天際。

美豔的鬼王挑起了眉尖,露出了點說不清是生氣還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孩子正低著頭,忽然下巴上就多了兩根手指。

他不得不隨著那兩根手指的力道抬起頭,將透明無辜的眼睛落在那張好看得超出常理的臉上。

抱著他的男人身體冰涼,不過這沒什麼不好的,因為透過薄薄的衣衫,他們相觸的肌體是一樣的沒有任何溫度。

這樣的溫度是永恒的、穩定的、平靜的。

孩子琉璃似的眼睛望著希夷。

這個堪稱美豔的男人忽然笑了起來。

這個笑容就像是盛開在鬼蜮裡雪白的花朵,青山碧水沿岸鋪展,鬼蜮裡乾涸的死亡都在這樣的笑容下退避三舍,任由和煦春風吹入褶皺江水,把月光塗滿蒼山暮雪。

這個笑容裡有紅塵萬丈的煙火氣,有月色下山巔鬆林的波濤簌簌,也有寂靜酒幌下伶仃潦倒的醉客,萬千凡人在喜怒哀樂裡生老病死,歲月來去,隻有永遠仰望著蒼穹的鬼王數千年如一日地看著看不見的天空明月。

未曾識得美醜的孩子微微睜大了眼睛。

在這一刻,他懵懵懂懂地感覺到,眼前這個對他微笑的人身上,有什麼東西是與其他人絕不相同的。

玄衣的鬼王用空著的那隻手輕輕點住了孩子的太陽穴,隨即孩子聽到了一個帶著笑意的慵懶聲音:“我不喜歡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具骷髏。”

孩子睜著眼睛,聽著忽然響在腦海中的聲音,他現在的表情倒是有了一點屬於孩子的驚奇,方才仿佛要超脫塵世的危險感一下子從他身上消失了。

希夷在鬼屍中間瘋狂地閃避,為了節約體力,隻有實在躲不掉的鬼屍才會得到冷酷的死亡,而就算是在這樣驚險的逃竄中,那隻抵在孩子太陽穴上的手指還是平穩溫柔得如同銜著一片細嫩的花瓣。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眼神看過我,”那個聲音極其肯定自信地說,“你肯定是對於美醜沒有任何概念。”

他語氣篤定得仿佛自己說的是什麼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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