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聽了這話臉色陡變,時青時白,隱隱顯出了厲鬼猙獰的相貌。
希夷眼神往下一瞥,就注意到了雲娘袖子下的手指已經不受控製地生出了尖銳泛青的鬼爪,正藏在衣料的褶皺中發著抖。
“胡言亂語!”
女子厲喝出聲,手裡的刀還指著希夷,但像是有什麼顧慮一樣,遲遲沒有下手。
倒不是她覺得自己殺不掉這個小叔子,隻是她心中十分清楚許郎有多重視這個弟弟,現在許時晏的鬼魂回來了,許郎高興得什麼似的,如果她一刀斬了這鬼,本就有了心魔的許郎不知會做出什麼來。
況且,方才她放出的鬼氣也被許時晏破了,她不得不稍稍有些忌憚對方。
“我不想和你打架。”希夷看出了雲娘猶豫不定的心態,適時開口,“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恰巧經過留城,所以進來看看,誰想到進來就出不去了,彆的也罷了,浪費我幾日時間,一言不合又要提刀殺我,看在二兄的份兒上,你總該讓我死的明白吧?”
鬼話連篇的鬼王歪著頭,他這話說的沒心沒肺,似乎全然不把自己的死活當回事。
雲娘聽他用這種輕佻語氣提起許時晰,方才還擔心他見了許時晰的屍體會做出什麼事來,現在見他對許時晰不聞不問,心中又燃起了怒火,眉頭登時就是一挑,怨氣森然:“許郎為你淪落到這般境地,你卻狼心狗肺甚至不關心他一點?!”
希夷學著她的樣子也挑眉:“凡間歲月已過去多少年,樓東郡成了荒地,前塵往事都入了土,我能記得這個二兄還得虧我記性好,你又是哪裡冒出來的小蔥要替他行道?”
雲娘氣的胸膛起伏,厲鬼麵貌顯露無疑,青白脫水的鬼臉上嵌著一雙滾圓可怖的眼球,嗓子裡發出的聲音也幽深空洞:“你怎敢——”
她正要舉刀,忽然發覺不對,身周冰寒鬼氣猛地收斂,青白鬼麵重新化作溫婉閨秀:“你還帶有死後記憶?!不可能!你分明已經入了留城的大陣——”
“留城大陣?你是說進了留城之後就恢複生前形貌的事?”希夷好脾氣地問。
雲娘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再三確認,發現他真的保有死後記憶,一下子懵了。
自從她為許郎建起留城後,這個陣法就沒有失效過,每一個進入留城的鬼魂都會恢複生前麵貌,以為自己還是生人,因此也維持住了留城仿若人間般的煙火繁華。
昨日見到許時晏,她還想應當是死後的小叔子也進了留城隻當自己還是活人,不想竟然出了差錯。
——可是這怎麼可能!
希夷卻不管她受到的巨大衝擊,自顧自開始問話:“這陣法,你是怎麼布的?誰教你的?”
雲娘笑了一聲,斂起眉眼,一言不發。
希夷深吸了口氣,視線轉到床榻上無聲無息的人身上,轉而問道:“留城的事不說,那我二兄的死,你總該給我個交代吧?”
雲娘這回開口了,語氣還是不善:“你這回當他是兄長了嗎?”
希夷“噫”了一聲,莫名其妙地看她:“你這話說得離奇,我自生下來起便由爹娘教著喊他兄長,你若不信,喊他起來作證便是。”
雲娘:“……”
她這個小叔子這些年孤魂野鬼在外麵飄蕩是不是壞了腦子!
雲娘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許郎沒死,他還活著。”
希夷朝她譏諷地笑了笑,下巴遙遙一點床榻:“你告訴我,那樣的,是個活人?”
他是鬼王,隔著一段距離瞥一眼就能看清楚許時晰身上生機全無,就剩了個空空的軀殼,纏繞著屬於雲娘的鬼氣,大概是雲娘用自己的鬼氣替這具身軀“保鮮”來著。
雲娘麵色平靜:“我將留城大陣牽係在他身上,留城一日不毀,他便一日不死,現在這樣……不過是一點後遺症。”
希夷微微蹙起了眉頭,上前一步要看許時晰,被警惕的雲娘橫刀攔住,他慢慢地側過臉,盯著雲娘頓了片刻,冷不丁問:“他活了多久?”
雲娘毫不意外他能問出這個問題,事實上自從意識到許時晏保有生前死後記憶開始,她就意識到會有這個問題,因此她相當鎮定:“從樓東郡被踏破開始,到現在。”
希夷的臉色驟然冰冷下去。
凡人能活這麼久嗎?當然不行。
許時晰還有著活人的軀殼,算不得鬼,但是他活了這麼多年,也絕不能說是人了。
這是逆轉陰陽,違拗天地之舉。
“到底,怎麼回事。”到了這時,鬼王終於顯露了一點藏在美豔笑意下的陰鬱冷森,方才的玩笑之意也褪儘了,一雙化為深井的鬼目直勾勾攝住了雲娘的視線,趁著她不防備,猛然抓住了她的神魂。
被勾住神魂的雲娘眼神僵直,有問必答:“……我隨許郎逃離樓東郡,許郎執意要去找你,我們循著車隊的痕跡追過去,半路聽聞有山匪劫道,隻得繞路,後來隻找到滿地屍首……許郎在山穀裡翻了三天,找到你的屍體,當時便發了狂,抱著你死活不鬆手……”
“我沒了辦法,隻得將他弄暈,帶著他離開,他醒來後不久便無意中發現了我的身份,央我尋找你的鬼魂蹤跡,說要為你報仇,我一時心軟動用鬼術,沿著蹤跡尋找……”
她說到這裡,平靜的臉上顯出了點掙紮的神色,看起來是意識到了自己正被控製,想要掙脫,但鬼王的術法若這麼好掙脫,那這個鬼王就可以讓給她來當了。
不過須臾,她的表情就恢複了波瀾不驚,繼續道:“……你不認識許郎了,還被那個鬼修操控著要殺他,我救之不及,許郎竟也毫無反抗躲避的念頭,我拚了命隻保住他魂魄不散,卻怎麼也不能將他按回軀體裡,隻能躲回鬼蜮,直到建立了留城,設下陣法,才……”
“說明白。”希夷眼皮一抬,冷冷命令。
雲娘看似說了個清楚,其中卻隱瞞缺漏了很多,顯然是打算糊弄他呢。
那張清秀的臉扭曲了一下,閃過一絲痛苦,隨後又很快平靜下來,平鋪直敘:“以留城為基石,吸引大量孤魂野鬼入內,攫取他們的鬼氣作為陣法運轉的動力,便可以維係住許郎的命魂不離體。”
希夷看著她,忽然笑起來:“毅力倒不錯,裝得也像模像樣。”
他撤去攝魂術,雲娘從混沌中醒來,這次她看著希夷的眼神除了警惕已經滿是驚懼——自從依附著留城大陣,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到這種強大的壓力了,被他盯住的那一瞬間,她連一點抵抗之心都升不起來,若非此事實在是她不願觸碰的沉屙,她絕不會提前醒來。
“留城留城,你一直在強調留城大陣,除了留城和其中鬼魂,彆的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雲娘眼睛一閃,快速低下頭,態度變得和順:“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哦……不明白,”希夷拖長聲音重複了一遍,而後冷冷道,“既然你愚鈍至此,那我就直說了,你生下的那個孩子,又做了什麼用處?”
雲娘霍然抬頭,一瞬間完全掩飾不住眼中的愕然和本能殺意:“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希夷挑起嘴角,“你猜啊?”
雲娘方才一直將全部心神分在希夷和身後的許郎身上,還沒打量他幾眼就被攝了魂,雖然注意到了他抱著的孩子,卻不過是一眼掃過沒當回事,這時才懷著顫栗的心情仔仔細細將不生看了一遍。
不生乖乖巧巧地依偎在他懷裡,半張臉貼著他的胸口,長長的睫毛垂著,略帶嬰兒肥的臉蛋嘟著肉,安靜聽話得不像是這個年歲的孩子。
雲娘猛地後退了一步,語無倫次地問:“他……他是我的……”
希夷冷酷無情地打斷她的話:“不是。”
雲娘茫然地看著他,希夷蠻橫地用袖子一擋不生的視線,將他的腦袋撥回自己這邊:“你自己承認的,他是我的,我給他起了名字,他就歸我了。”
雲娘全然沒有聽明白他的話,還沉浸在混亂中,雙眸大睜望著不生,儘管隔了層衣料什麼也看不見:“我……”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眼眶裡滾下來,那把長刀從雲娘手裡鏘啷落地,她聲音哽咽顫抖:“我沒有想殺他……我隻是、我隻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讓我看看他好嗎,我就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