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人?”不生睜大了眼睛問, 他畢竟是個小孩子,對於外界充滿了豐富的好奇心,一聽梵行的形容便知車中的人不是什麼尋常人物。
正站在車外的白衣僧人聽見這個問題,和順地垂下了眼簾, 按常理來說, 此刻的梵行不應該知道麵前這人的身份, 但是不巧, 他還真的知道。
那個在正常曆史上已死去多年的邵魏王朝末代太子生前禮賢下士,喜歡拔擢寒門士子,麵前這人雖然不是出身寒門,但是被末太子注意到的時候,也正處於節衣縮食的窘迫狀態。
坐在淨土佛宗的梵行與站在百年前西直門前的梵行同時雙手合十, 低誦了一聲佛號。
趺坐蒲團上的僧人輕聲回答:“他是楚魏朝戶部尚書,燕憑欄。”
站在熹微晨光中的僧人婉拒了對方的邀請:“多謝燕施主相邀, 貧僧此行隻是為了見識一番京都風光, 不欲多加叨擾。”
燕憑欄沒有強求,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和名帖, 便示意侍從驅車進了城門。
梵行望著馬車遙去的背影, 心中有了點模糊的感歎。
原來以前那個事事唯太子馬首是瞻的青澀青年, 成熟起來之後居然是這幅樣子……
正如法則所言, 兩處時空的時間在兩個梵行看來是並列而行的,但楚魏的曆史於淨土佛宗的梵行而言又早已是過往的既定結果, 他一邊行走在百年前京都的直道上, 一邊坐在山嵐的清氣中給不生講故事,如果他不是天道,這樣割裂精魂的衝擊力足夠讓他在一瞬間內七竅流血而亡。
趺坐的僧人撚著佛珠,感受了一下創造曆史和曆史同線並行的新奇經曆, 正在漫步的僧人也停下了腳步,順著心意抬頭去看兩邊的樓宇。
和巫族那樣大手筆地建造通天高樓不同,京都的樓宇儘管精妙,到底還是屬於凡人的範疇,樓高最多三層,闊氣的酒樓和狹窄陰暗的煎餅攤混雜,高低錯落的建築擠擠挨挨鋪滿了長長的街道,來往行人布衣單衫,衣著灰撲撲的。
茶坊酒肆懸起了布幌子,將就點兒的在門臉上掛個招牌,簡單的小生意索性就隻用白布畫著抽象的圖案,酒肆便畫一個酒壺,當鋪畫個錢串子,市井裡多得是不識字的小民,看圖才是他們主要的認店方法。
梵行仔細辨認了一下方位,記住周圍的景物後又往裡走,清晨多數商家還沒有開張,菜市倒是熱鬨起來了,係著攀膊的婦人們提著菜籃子熟練地在每個攤位前停留穿梭,臉上帶著一種精明的神氣,掂量菜蔬的手法老道如玩弄古董數十年的老朝奉。
在這樣充滿市井煙火氣的氛圍裡,一個緇衣閒適的僧人就顯得格外的突兀了,尤其是周圍的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有被艱苦生活磨得粗糙蒼老的痕跡,隻有他脊背挺拔,麵目秀美,活脫脫一個不食煙火的富貴小公子。
一名行色匆匆的少女正從一處菜攤子前抽身出來,步子跨得大了些,迎麵就撞到了梵行身上。
年輕僧人慌忙致歉,明明不是他的過錯,整張臉也漲紅了,睫毛簌簌亂動,聲音裡都帶著慌亂茫然的緊張:“阿彌陀佛,對不住女施主,貧僧——”
他的話沒有說完,那少女飛快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她穿著一身洗的脫出了毛邊的簡陋布衣長裙,青灰色的葛衣裹住少女纖細的身段,一頭烏黑的長發草草紮成一條□□花辮垂在背後,容色平凡,卻有一雙鳥雀般敏感靈活的眼睛。
她隻看了梵行一眼,似乎被這僧人的樣貌驚了一下,有短暫的片刻失神,很快就推開梵行站定了,一隻手攏了攏臂彎間挎著的竹籃。
梵行順勢看了那竹籃一眼,這種籃子都是家裡女人手工編的,用竹篾一條一條係起來,用處很多,這隻竹籃已經很舊了,一部分竹篾被磨爛,支棱著尖銳的角,籃子上麵用一塊看不清顏色的破布頭蓋著,遮住了籃子裡麵的內容,梵行隻看見一顆乾癟的白菜頭。
注意到了梵行的視線落點,少女猛然往後退了一步,像是含糊地說了一聲“不用”,扭頭就擠進人群跑了。
梵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腰,那裡已經是空蕩蕩一片。
不生聞言驚異地坐直了身體:“那姑娘是個偷兒?”
梵行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
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中,被偷了錢袋的和尚迷茫地左右看了看,拄著降魔杖思索了一番,深吸一口氣,攔住了一名經過他身旁的中年男人。
他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一口氣將打好的腹稿背了出來:“貧僧梵行,方才在此地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女施主,那位女施主遺失了東西,貧僧想還給她,她年約十七歲上下,梳一條麻花辮,穿青灰色麻布裙,請問施主是否認識那位女施主?”
男人被他拉住,還沒反應過來,麵前的僧人就嘰裡咕嚕一大串砸到了他頭上,他隻來得及抓住最後一句“是否認識那位女施主”,於是張開嘴:“嗄?”
梵行:“……”
可憐的僧人蘊在胸口的一股氣登時散了,連合十的雙手都抖了起來,整個人顯得弱小又無助:“貧僧……貧僧……”
被抓住的男人臉上顯出了不耐煩的神色,若不是看梵行衣著相貌良好,怕是早就罵他一句然後走人了。
但是他越盯著梵行,梵行越是說不出來話,憋得整個人都開始哆嗦,便聽得一旁“噗嗤”一聲,坐在個算命攤子後的老算師用乾枯的指節騷了騷毛發稀疏的頭皮:“你這小和尚倒是有趣,來來來,小老兒認識你說的那個姑娘,你來算上一卦,小老兒便告訴你上哪裡去尋那姑娘。”
中年男人兩廂裡看了看,從梵行手裡扯出自己的衣袖,嘴裡罵罵咧咧了一句什麼,轉身走了。
梵行還規規矩矩地朝著他的背影鞠躬致謝,那個算命的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一板一眼行禮:“小和尚,人家早走啦!”
梵行回頭看他,終於有個他能回答的問題了:“禮不可廢。”
他回答得認真極了。
算命的朝他招招手:“來來來,你讓老道給你算一卦,老道就告訴你那姑娘在哪。”
梵行沒有動,神色還是一如既往的誠懇:“可是貧僧現在身無分文。”
算命的咂了一下嘴巴,吸了吸腮邊鬆垮的肉,露出一個有些牙疼的表情:“你該不是梵音寺的和尚吧?”
梵行想了想:“貧僧遊方,掛單在梵音寺。”
算命的歎口氣:“好吧,除了梵音寺的和尚,也沒有哪個廟的和尚會這麼窮了。那就算老道同情你,給你點免費消息吧。”
他眼珠一轉,指指一側的街道:“那條岔路進去,找第三個門臉兒,那姑娘的弟弟這個點應該在那裡跑腿,你去,就說找九爺,一準就是了。”
梵行聽完了,點點頭朝他施禮:“阿彌陀佛,多謝道長告知。”
第一次被稱呼為道長的老頭兒眼周的皺紋都堆起來了,他不過是個打著算命幌子騙錢吃飯的,連舉著道士名頭叫和尚來算命這種獵奇事情都乾得出來,本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而梵行性格天然,對於被道士叫去算命也不覺得哪裡不對,道了謝就高高興興走了,全然不知那個算命老頭此刻心裡難得的……有了點愧疚。
他本是想戲耍一下這個沒錢的和尚,見他這麼好騙又有些於心不忍,想了半天,索性安慰自己,反正隻是走一趟冤枉路而已,又不會吃什麼虧。
梵行老老實實地根據算命老道的指引走進了那條岔路,一拐進這裡,他就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方才的街道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一派熱鬨景象,但是這條路卻人丁稀疏,兩側建築多是三層的樓宇,修建得美輪美奐,簷牙高啄,懸鈴叮當,朱紅的門柱上纏著或淺紅或粉紅的紗,多數樓宇都緊閉門扉,少數幾家開著門,神色疲倦的男人站在門口,見到梵行走過來,眼睛都瞪大了一圈,睡意頓消。
“和尚?!”
幾個男人頭湊著頭嘀嘀咕咕了起來,時不時看看梵行,隨即便有意味怪異的笑聲傳出來。
梵行抬頭數了數門臉,這些樓宇倒是專門接待富戶的多,門上都掛著牌匾,他一一看過去,尋芳樓、撚春閣、暖香樓、豔春樓……
這些名字都帶著一水兒的曖昧怪異氣息,緇衣素服的僧人看了一圈,頭頂冒出一個小小的問號。
正數第三家門上的牌匾寫著撚春閣,這家正巧開著門,門裡兩個青衣小廝扶著一名宿醉的青年跌跌撞撞跨過門檻,將他往門外一輛馬車上扶。
“少爺!老爺在家等著您呢,夫人要攔不住他了……您路上快醒醒……”一名小廝愁得焦頭爛額,把自家少爺在車上放好,跳上去抖開韁繩驅馬,“駕!”
一名衣衫些許淩亂的年輕女子忽然從門裡追出來,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有些呆滯,鬢發散亂,一直瞧著馬車遠去了,才怏怏地垂下頭,正要走回樓裡,一雙洗的雪白的布鞋就映入了她的眼簾。
一把清越溫柔的嗓音響起來:“女施主,請問此處是否有一位叫九爺的公子?貧僧有要事尋他,可否請女施主行個方便?”
窈春愣愣地抬起頭,站在她麵前的僧人低眉斂目,一雙形狀漂亮的眼睛半闔著,身形清瘦挺拔,好似一把俊秀的青竹,素淨貧寒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有了縹緲脫俗的味道,他眉心一點觀音痣,背後攏著朝陽淺淡的光暈,像是救贖苦難的菩薩從光裡前來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