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洪荒,韭菜蛋黃……”燕無糾兩眼無神,嘴裡絮絮叨叨念著什麼東西,窈春好奇,湊過去細細聽了一聽,就聽到了一串狗屁不通的東西。
“噗嗤……”她捂著嘴笑出了聲,燕無糾幽幽地抬頭,小狼一樣凶巴巴的眼神直勾勾抓住了正偷笑的窈春。
窈春見他不高興了,知道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最是不能忍受自己丟麵子,尤其是自詡保護者的燕無糾,讓他丟了臉,這孩子能悄沒聲兒地記上一年,於是忙識相討饒:“好啦小九爺,彆氣彆氣。”
她笑眯眯地將一碟子隻動了兩口便撤下來的蘭花糕倒進手帕裡裹上,快準狠地塞進燕無糾的懷裡:“拿著帶回家吃吧,進學也要注意身體。”
撚春閣每日的糕點果盤都是一大筆開支,來這裡的客人雖然不是鼎鼎有權有勢的那一撮,但也是非富即貴,包房裡撤下的果盤幾乎都是絲毫未動,但也不能再上第二遍,大部分就賣給了小鋪子,剩下的就便宜了下麵的姑娘。
燕無糾在撚春閣給姑娘們跑腿買小東西,很招這些姑娘喜歡,有時候也會往家拿一些剩下的吃食,其他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沒看見。
燕無糾全然不在意彆人這樣帶有施舍性質的憐憫,熟練地將手帕包往懷裡一掖,露出一個營業專用的甜蜜蜜笑臉,拍拍胸口:“這個月的保護費收到啦,九爺罩你!”
窈春笑了一聲,門口龜奴正爬在梯子上點簷下的大紅燈籠,天色逐漸沉下來,街道上有了車馬的喧囂,樓中的姑娘們喊著侍女的名字,叫著找首飾衣服,要茶水妝粉,等著晚上接客。大概女人多的地方總是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紛爭,捧著姑娘們的衣服在樓梯上上下下狂奔的小女孩子們偶爾會撞到對方,便會招來姑娘們遷怒的嗬斥。
“窈春!你還不換衣服!一會兒就點燈了!”
二樓一個單手挽著散亂長發的姑娘拍了拍欄杆大聲喊,喊完就扭頭回了房間,把門拍出一聲驚天巨響。
窈春是舞姬,專為樓裡的頭牌花魁伴舞,喊她的人就是今年撚春閣的當家頭牌。
窈春撇了撇嘴,和燕無糾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在他肩背上輕輕推了一把:“快回去吧,你先生晚上不是給你授課嗎?”
常混跡在花街柳巷的小痞子啾啾找了個和尚做先生識文斷字,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大半個昌平坊,大多數人都在嘲笑他,一個混混識得文字有什麼用呢,難道還想學著考狀元當官兒去嗎。
燕無糾不在意他們說什麼,從撚春閣出來時,白日裡平平無奇的花街,已經揭下了蒙裹得厚實的麵紗,露出了下麵波光瀲灩的眼眸。
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街道上車水馬龍,盛妝的女子倚著欄杆往下瞧,看見了合心意的客人便擲下手裡的紙花絹帕,邀請客人上來一會,靡靡絲竹之音像是散不去的霧氣,很快籠罩住一條街,所有的笑鬨裡都有悠長綿軟的樂聲,挾裹著它的風都變得慵懶濃香。
燕無糾如一條瘦小不起眼的小魚,擺動灰撲撲的魚鰭,一下子穿過紙醉金迷的熱鬨,消失在了寂靜昏暗的巷子裡。
和一牆之隔的花街不同,這裡隱約還能聽到女子的笑聲歌聲,但是已然模糊了很多,月光冷清清地照下來,把這條窄巷照得淒清蒼白。
這條路燕無糾走過了無數次,他從撚春閣回家必然要經過這裡,一個九歲的孩子獨自走夜路,無論放在什麼時候都顯得很不安全,但也沒有彆的辦法,燕多糖有空便去給人洗衣服補貼家用,領衣服的地方更偏僻,燕無糾怎麼說都不肯讓她到這邊來,燕多糖隻得作罷。
這條路他六歲起便自己走,走到九歲,無數個日夜,頭頂隻有一輪時有時沒有的月亮陪著,剛開始他怕極了,到現在,連害怕都習以為常。
好像習慣了就不會再害怕一樣。
“伸那麼一呀手誒,摸那麼一呀姊,一摸摸到姊姊的頭發尖兒哎喲,阿姊頭上桂花香哎喲……”
他給自己壯了壯膽氣,嘴裡哼起了從樓裡姑娘們那兒聽來的小調。
“伸那麼二呀手誒——”
“誒——”
“誒?”
燕無糾的聲音遲疑著停下,結結巴巴卡在半道兒上,小巷子儘頭是驟然寬敞的大路,緇衣素服的僧人正朝這邊走過來,披著一身清透月光,眼神安定寧靜,和燕無糾走了個對臉。
燕無糾傻乎乎站在了原地,麵對這個昨天剛認下的先生,他還是渾身擰巴,感覺哪兒哪兒都不舒服,張著嘴傻了一會兒,才睜大眼睛驚呼:“和尚你又要去找姑娘?!”
這條路隻通向花街,他可不會自作多情以為梵行是來找他的,既然不是來找他的,那就隻可能是……
燕無糾的臉皺了起來,梵行卻已經走到了他麵前,伸出一隻手按在他頭頂,語氣還是那樣溫溫柔柔不帶煙火氣:“叫先生。”
話雖這樣說,也隻是隨口一句提醒,燕無糾不改他也不生氣,隻是每次都會耐心地提醒一次。
“貧僧不找姑娘。”不等燕無糾要說什麼,梵行再度搶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學著小孩之前調侃他的話,“貧僧也不聽小曲兒,不看跳舞,不吟詩作對。”
燕無糾悻悻地扁扁嘴:“好吧,那你來這裡乾什麼?”
梵行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僧來檢查你的功課。”
燕無糾:“……”
小孩兒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梵行有問必答:“貧僧來檢查你的功課。”
燕無糾後退了一步:“功、功課?!什麼功課?”
梵行也無辜地回看他:“今天早上教你的千字文,你說你已經認得了前麵的三十個字,晚上回去複習,貧僧這便來檢查一番。”
燕無糾咽了口口水:“那……那也該等我回去……”
梵行朝他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月色下的佛子笑容靜謐如優曇青蓮:“是啊,貧僧左等右等你不回來,便來接你了。”
燕無糾的瞳孔極快地收縮了一下,看著麵前這隻手的模樣,活像是看見了什麼又漂亮又可怕的怪物,仿佛它下一秒就會將他吞吃殆儘。
然而不等梵行再做出什麼動作,燕無糾便飛快地將小手塞進了梵行的手心裡,狠狠抓著他的手指,怕他跑了似的,壓低聲音凶巴巴地說:“接人就接人,找這麼多借口乾什麼!九爺是那種不敢走夜路的人嗎?這片兒都是爺罩著的!”
梵行微微笑著聽他滔滔不絕,眼睛隻向下一瞥,就看見了藏在烏黑頭發裡的那對紅彤彤的耳朵尖兒。
“其實……”梵行頓了頓,在想怎麼開頭,燕無糾緊緊抓著他的手,隻聽見了一個短音就停下話頭回頭看他,等他說話。
這個孩子嘴上不饒人,言行粗放,實則敏感細膩得很。
“你要說啥啊,怎麼跟燕多糖一樣扭扭捏捏的。”梵行半天說不出來話,燕無糾一對小眉毛一本正經地擰起來,眨巴兩下眼睛,忽然歪著頭打量了一番梵行,“哎呀,你該不會是那種說不來話的人吧?你這樣的人我見過的,樓裡常有這樣的客人,見著姑娘們就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勁支支吾吾還臉紅,上次來了一個客人,對著龜公就臉紅,臉紅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把那個龜公嚇得以為自己要貞潔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