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七)(1 / 2)

天道無所畏懼 大葉子酒 9151 字 10個月前

燕多糖在屋子外熬藥,藥爐子架在屋簷下用幾塊磚瓦草草搭成的灶台上,他們的房子沒有窗戶,隔音也差得很,她隻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能聽見屋內傳來的低柔平和的聲音。

梵行做老師的水準也是一般般,沒有什麼教案,想到哪兒就講到哪兒,思緒如天馬行空,幾天下來一篇《列禦子遊》都講不完,燕無糾又是愛玩愛鬨的,叫他寫字怎麼也記不住,聽故事的時候記性倒是好,能原封不動地把梵行三天前說的話一字不漏背下來。

“先生……彆給我念這些之乎者也了,學這個有什麼用啊,講故事吧講故事吧!”

小孩兒把臉壓在桌沿上,一張臉蛋還是臟兮兮,頭發倒是規規矩矩地梳攏了,他們中間的桌上用窄窄木條框出了一圈空間,裡麵盛滿細細的沙子,用做認字的沙盤。

梵行是遊方僧人,本來也清貧得很,身上的錢都給了燕多糖去買藥,也就剩不下什麼來買筆墨紙張了,反正多數貧家子弟剛開始認字時用的都是沙盤,他對於自己這樣的“摳搜”之舉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

燕無糾手裡抓著一根充當筆的樹枝,眼睛亮晶晶地望著神情平和的僧人,試圖假裝可憐騙取一點和尚的同情心。

實在是認字真的很無聊啊!

那些筆畫彎彎曲曲的東西,勾勾向左是一個意思,向右就是另一個意思了,橫不能寫成直的,尾巴要勾一勾,豎也不能寫成直挺挺的豎,要直的有“美感”,美感是什麼東西?他隻知道梅乾!

所以到最後,他字是認得了,一上手寫就丟撇少捺,一個大字歪歪扭扭擰巴得難看極了,每一個筆畫都在用生命詮釋著奔向自由的渴求。

實在是辣眼睛。

大魏通用的官方文字筆畫的確富麗優雅,讓一個孩子寫得舒展漂亮的確是有點難為他,但是和燕無糾同齡的貴族子弟們,大部分已經能寫出一手端正官文了。

如果他長在豪富權貴之家……

梵行將這個念頭從腦子裡隨意撇去,見燕無糾神情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不由得臉上顯出了點為難。

“這……好吧,那就不認字了。”

僧人伸手用木片抹平沙盤裡的溝溝壑壑,布簾後熟睡的女人平穩的呼吸聲忽然撞入他的耳朵,之前被他按下去的疑問再一次飄了上來,於是在燕無糾一下子放了光的眼神裡,這名溫吞得看上去很好欺負的僧人抿著嘴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給你講《魏史》上的故事吧。”

燕無糾皺起了眉頭,他不想聽什麼史書的故事,一聽就枯燥無味極了,但他又不敢說,生怕梵行不講了,隻好耐著性子聽下去,誰知這一聽就停不下來了。

“你今年九歲,在你誕生那年,國號亦為魏的前朝覆滅,末帝親手點著了他的宮殿,葬身火海。”

他隻說了寥寥幾句,燕無糾的心已經火熱起來,男孩子對於這種鐵馬金戈和改天換地生來就有一種敏銳,他下意識將自己帶入了那位末帝,驚訝地問:“他不是皇帝嗎?皇帝不是都很厲害嗎?他為什麼要點火自殺?”

說著這樣大逆不道的前朝往事的僧人還是保持了那種出塵的淡然:“因為他失了道。”

燕無糾喃喃重複:“道?那是什麼?”

梵行想了想,身為方外之人的他當然做不到精確描述帝王之道的內涵,如果此刻在這裡的是邵天衡,他就能給出一個最為犀利精辟的答案,隻可惜作答的是梵行。

僧人很符合自己人設地籠統概括回答:“愛民如子,選賢進德。”

他是個僧人,不應該懂得皇座之下的陰謀詭道,於是隻答了一麵內容,便輕巧地把話題扯開:“末帝失道,引起民怨沸騰,天下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朝堂上賢良難求,邵魏能傳承到那一年,已經是了不起的事。”

燕無糾的腦子還在梵行上一句話上打轉:“意思是他不是一個好皇帝,所以他自殺了?”

這邏輯有些把他搞糊塗了。

梵行詳細地解釋:“他引來了眾怒,有人揭竿而起,萬人疾呼響應,帶頭的人打下了京師,再從京師掃蕩出去,凡是他的旗幟到達的地方,百姓們都打開城門歸順他,所以建立了新朝。”

梵行這段話裡省略去了不少內容,輕描淡寫像是在說一個貧乏無味的故事,但是燕無糾已經聽傻了。

他自小長在昌平坊這個汙水壇子裡,目之所及都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的例子,乞丐的孩子永遠隻能做乞丐,生在稻草堆裡的女孩兒大多是去大戶人家做奴仆,以後嫁一個同樣做小廝的男人,能做夫人身邊的管家婦就是了不起的夢想了。

他知道皇帝,那是在達官貴人們的言談裡才會出現的高高在上的人物,事實上他在燕無糾的印象裡都已經不像是個人了,那是一種朦朧含糊的概念,象征著沒有人能反抗的權威、永遠也花不完的金錢、這個昌平坊和整個京都乃至外麵更大的土地都是他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從生下來開始,就烙上了歸屬於這個皇帝的印章。

燕無糾隱隱畏懼著這樣的概念,縱然他是個孩子,也有著趨利避害的本能。

而現在,梵行輕描淡寫地告訴他,這樣厲害的皇帝,他是會死的,他是可以被拽下至高無上的皇座的。

——這個可怕的概念,不是天經地義地存在於某人身上的。

這個想法的升起令他有種觸碰到了怪物的恐懼,但他同時又為這種驚險而感到戰栗興奮。

這種在世人看來堪稱恐怖的想法在燕無糾腦海裡悄然成型,梵行一眼便看出了這小孩兒在震驚什麼,但他什麼都沒說。

事實上燕無糾問出的那個問題已經有點令他欣賞了,常人在聽見這個故事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帶入和自己更為貼近的起義軍一頭,但燕無糾的選擇截然相反。

他把自己帶入了帝王的角色。

這個孩子本能地追逐著更高的地位,他骨子裡將自己看作更尊貴的一方,像是食肉的小獸一般,就算吃上再多的草,也會在聞到血腥味的一瞬間,展露出貪婪的獠牙。

——他天生就是要向上攀爬的野心家。

燕無糾把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往心裡藏了藏,趴在桌上去看梵行,難耐地催促他:“快說呀,他到底做了什麼,又是怎麼被推翻的呀?”

梵行撚著念珠轉過了一小圈,微笑起來:“這個故事麼,要從前朝末帝的太子誕生開始說起……”

屋內講故事的聲音潺潺如流水,屋外的燕多糖也聽得入了迷,差點忘了藥爐子裡還熬著藥,直到梵行的話頭戛然而止,側過臉來:“爐裡的藥……”

燕多糖的腦子還在邵魏王朝的風波詭譎裡旋轉,乍然聽見一個爐子裡的藥,滿頭的問號。

爐子裡的藥?

什麼藥?

……啊啊啊!藥!

貼著牆蹭故事聽的少女一下子跳起來,燕無糾也走了出來,幫著她倒出藥給裡屋的母親喂下,就拿著一隻藥碗去屋外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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