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九)(1 / 2)

天道無所畏懼 大葉子酒 8811 字 10個月前

燕多糖一家原本不姓燕, 她的曾祖父張三娃幼年被賣到燕家,做了燕家的奴仆,生下來的孩子也成了燕家的家生子, 又因為張三娃性子機警伶俐,很是得主人家的歡心,他的孩子就被賜予了與主人家一樣的燕姓。

能冠以主人家姓氏的奴仆就不再是簡單的奴仆了, 他們會慢慢成為主人的左膀右臂,成為莊園的管事,娶的妻子也可能成為管家婦,這樣的榮耀地位可不是尋常奴仆能有的。

燕多糖依稀記得,她小時候家中也算是殷實, 爺爺去得早, 好在奶奶是燕老爺的奶嬤嬤,爹是老爺器重的奶兄弟, 娘也是夫人身邊頗得倚重的管家媳婦, 這樣的出身讓她在燕家幾乎等同於一個沒有名分的副小姐。

可是在某一天, 這樣的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了。

先是京師忽然被圍, 接著皇宮就燃起了大火,那火燒紅了半邊天空,剛剛生下小弟弟的娘抱著嬰兒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外麵的天。

那段時間京師裡氣氛非常怪異,路上的行人隻是悶頭走路, 就算是看到熟人都不敢打招呼,又過了幾個月,京師張燈結彩,燕多糖模模糊糊地聽到,是新帝登基了。

王朝換代這種事情和燕多糖乾係不大, 她依舊每天快活地做著自己的事,奶奶基本上是不住在外麵的宅子的,弟弟滿周歲那天她回來抱了抱弟弟,送上一隻金色的長命鎖,據說這是夫人賞下來的,夫人也生了個和弟弟一般大的小少爺,還說等小少爺年紀大些了,讓弟弟進燕府去陪小少爺玩耍呢。

娘是夫人身邊的管家媳婦,在燕府裡也有自己的屋子,她出去做事的時候,燕多糖就留在屋裡帶小弟弟。

她太喜歡自己的小弟弟了,這個被喂得白白胖胖的小嬰兒有一雙和娘一樣的眼睛,總是好奇地轉來轉去,他愛笑,對所有變化都抱有真誠的快樂,燕多糖拿著一隻枕頭就可以開心地和他玩上一個下午。

她替小弟弟洗澡,給小弟弟做好看的虎頭帽,用柳枝編漂亮的項圈給弟弟玩,弟弟開口叫的第一句話,就是“姐姐”。

她深愛這個誕生於喜鵲鳴叫中的小弟弟,對他傾注了所有女孩子天生便具有的母性。

燕多糖是女孩子,又常常待在下人房裡,什麼朝堂之事她都是不懂的,可饒是如此,她也能從周圍下人們隱秘的反應裡,感覺到一些暴風雨之前令人窒息的前奏。

和以往相比,宮裡的賞賜越來越少了,老爺平調了新的職位,又有一個友人因為瀆職被下獄了……

燕多糖能感覺到爹娘身上越來越沉鬱的緊張,奶奶偶爾回來看他們的時候,也不再笑眯眯的。

在一個下著大雨的秋夜,爹奉了老爺的命去外地的莊子查賬本,娘在燈火下縫補衣服,傾盆的暴雨裡,木門忽然被叩響。

娘放下手中活計去開門,隨著驟然被風吹入的雨水,奶奶收了傘擠進門,一雙眼睛在暗沉沉的雨夜裡有著可怖的光亮。

燕多糖正在拍弟弟的小肚皮哄他睡覺,聽見聲音就抬頭去看,正巧和這個眼神撞上,少女純白溫柔的心一顫,有一種巨大的恐懼覆蓋住了她。

“翠娘,收拾東西,帶著多糖回鄉下去,二郎會去那裡找你們。”

奶奶是個雷厲風行的女人,燕多糖常常聽娘說,奶奶比男人還了不起,如果不是生成了女兒身,說不定能闖出一片天地來。

這樣沉穩剛硬的奶奶匆匆丟下一句話,視線落在燕多糖身上,頓了兩秒,走過來從她身旁抱起了熟睡的小弟弟。

燕多糖其實沒有聽明白前一句話的意思,但是娘卻顯然聽懂了,她的臉色霎時比雪還白,顫抖著嘴唇:“到……到時間了?怎麼會……燕家明明……”

她嘴裡的話支離破碎,奶奶抱著四歲的弟弟,神情有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你隻有一個時辰!再晚,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這句話像是把容色張皇的女人打醒了:“娘……二郎是老爺的奶兄弟,手裡管著這麼多事,我又跟著夫人……我們跑不掉的……”

她神色淒苦無措,視線仿佛無意般落在了老人懷裡的四歲小兒身上。

茫然、疑惑、恍然、驚駭、恐懼……

這些表情從她臉上極快地閃過,清秀的容貌被扭曲成了鬼怪一樣的猙獰:“娘?!啾啾……”

老人神情冷靜:“啾啾和小少爺一般大,隻要我們能保下小少爺,老爺和夫人就是拚了命也會在官兵麵前為你們遮掩,你們要活命,隻有這一個法子。”

燕多糖一家和主家走得太近了,他們是最為熟悉主家陰私的下人,在上頭要抄家問罪的時候,這樣的家生子往往是頭一個被抓出來處刑拷打的,打死了也不過是一卷草席扔亂葬崗而已。

當時的燕多糖根本沒有聽明白奶奶這短短一句話裡滲透的冷酷血腥,她隻是用小動物般的本能意識到了某種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在轟然爆炸的雷聲裡,她鼓足了勇氣攔下奶奶開門的手:“奶奶,你要帶啾啾去哪裡?”

老人抱著孫子,看麵前眼神惶恐的孫女,心頭酸澀:“奶奶帶啾啾去看夫人,夫人說要認啾啾做乾兒子呢。”

認啾啾做乾兒子?

這是好事情啊,以後啾啾能和少爺一塊兒上學,也能得好差事,說不定還能放了賣身契去科考呢……

尚且天真的小女孩兒沒想到為什麼夫人要半夜裡見啾啾,隻是站在那看著奶奶撐起傘踏進了雨裡。

大概是瓢潑的大雨和陌生的懷抱讓小孩感到了不安,男孩兒忽然驚醒,睜開眼睛看不見最喜歡的姐姐,茫然地環顧了一下,隻看見燕多糖離他越來越遠,張嘴就嚎哭了起來。

他不是一個愛哭的小孩兒,就是嬰兒時期餓了也隻是哼哼幾下,或許是命運給了他某種警示,讓他本能地向著最為信賴的人發出最大的求救聲。

燕多糖聽著弟弟的哭聲,心中不忍,於是拉了拉母親的袖口:“娘,夫人要看弟弟,可以明天看嗎?啾啾害怕了。”

失魂落魄站在原地的女人像是被這一拉給驚醒了一般,她猛地扭頭盯著燕多糖看了一會兒,眼裡刷拉一下湧出淚來,跌跌撞撞地衝進了雨裡:“娘!彆帶走啾啾!他還小,他什麼都不懂……”

女人在雨裡聲嘶力竭地喊,撐著傘的老人回頭,對她說了一句什麼,便拋下僵硬如石的兒媳走出了這座小院子。

燕多糖被突然衝出去的母親唬了一跳,急忙拿著傘去為她擋雨,呆愣愣地站在雨裡的女人雙目無神,嘴裡喃喃喊著弟弟的名字,見她擔心地看著自己,便用冰冷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女兒的臉,聲音低微地喚了一聲“糖糖”。

這是她今晚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坐在屋內坐了半刻鐘,而後又站起來,開始默不作聲地收拾東西,燕多糖不敢和她說話,隻怯怯地在一邊遞東西,垂著頭的女人手腳麻利地收攏值錢的細軟,有不斷落下的水滴在布料上砸出深色滾圓的濕痕。

她們很快就收好了東西,趁著夜色離開了這座小院子,淩亂的馬蹄和嘈雜人聲在她們離開不久後如洪流般從四麵八方圍住了燕府,火把燈籠的光明和熱度幾乎能驅散雨夜的潮濕陰寒。

她們出城後不多時,奶奶就坐著一輛驢車趕了上來,她懷裡依舊抱著一個四歲的小孩兒,那孩子睡得香甜,粉嘟嘟的臉頰上還帶有淡淡的奶香氣,短手短腳包在土布縫製的衣裳裡,好像是從路邊撿了個神仙娃娃一般。

燕多糖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多想,抬頭去問老人:“奶奶,啾啾呢?”

一夜之間頭發就白了不少的老人抱著那個孩子沉默了片刻,將孩子遞給燕多糖看:“糖糖,這就是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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