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八)(1 / 2)

天道無所畏懼 大葉子酒 9281 字 10個月前

“啾啾,跟你姐姐出去賒二兩肉回來,再去趙嬸子那兒看看有沒有多的雞蛋。”燕母在燕多糖的攙扶下坐起來,披上衣服,拿手攏了攏淩亂的頭發,用頭巾裹住。

她的年紀並不算大,尚且不到三十歲,隻是常年的病痛將她的容貌催折得蒼老枯瘦,眼角都是疲憊的紋路。

燕無糾皺著眉頭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被燕多糖拽了兩把拽出了門,室內就隻留下了梵行和燕母兩人。

“大師從哪裡來?”女人溫溫婉婉地對梵行微笑,坐到燕多糖坐過的那把椅子上,撿起燕多糖做了一半的針線活。

籃子裡放著色彩不一的針線和一件做到一半兒的孩子肚兜,這種針線活都是小成衣鋪子分出來給人接的,一件活兒能賺上十幾文錢,肚兜上要繡一條肥胖滾圓的鯉魚,燕多糖繡工一般,鯉魚隻繡了一個腦袋。

梵行不會聊天,接話答話還是沒問題的,於是燕母問他什麼,他就老老實實回答什麼,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粗淺又漫無邊際的東西,那條呆板的鯉魚頭就在女人手裡擁有了活靈活現的靈動俏皮,好像真的有一條大胖鯉魚跳上了布料一般。

這樣的繡工,在大部分繡娘中間都能算得上是出色,想來她要是沒有生病,一家人憑借這個手藝也能過上溫飽有餘的生活。

“……從那麼遠的地方跋山涉水過來,大師實在辛苦。來京師是拜訪友人還是遊覽的呢?”

梵行轉著念珠,紫檀木的佛珠在他手裡撞出沉穩清脆的聲響:“隻是前來瞻仰一番皇城氣象罷了……女施主繡工了得。”

燕母的針頓了頓,低下頭看著那條栩栩如生的鯉魚,笑了一下:“大師過獎,不過是一點雕蟲小技,女人家的活計,做久了就熟練了,說不上什麼了不了得的。”

她將話題不著痕跡地扯開:“外麵做得比我好的一抓一大把。”

梵行想了想,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針法,貧僧似乎見過,有在寺中進香的女施主,供過一件佛衣,上麵繡的佛紋好像用的就是這種針法……”

燕母的手停下了。

無言的靜默在室中蔓延了一會兒,燕母歎口氣:“我早年在大戶人家做工,也算是在夫人麵前得了點臉,我的夫君和那家的老爺是奶兄弟,兩人一塊兒長大,後來做了個不大不小的管事,畢竟是吃自己的奶長大的,婆婆疼老爺像是疼自家親兒子一樣,若不是那家人沒落了,現在糖糖和啾啾也該是陪著少爺小姐長大的了。”

“婆婆的長子死得早,夫君下麵還有兩個弟弟妹妹也夭折了,婆婆就將二郎養得有些混不吝,糖糖怕她爹,許是講了些不那麼中聽的話,大師聽聽就算了,彆當真。”

梵行聽她說完了這麼一長串,眨了一下眼睛:“無糾隻與貧僧說,他的父親幾年前失足滑落河水溺亡,除了這個,他的姐姐也沒說旁的。”

燕母聞言,出了好久的神,眼裡忽然就淌下了淚癡癡地發起癔症來:“是啊……二郎跌進河裡去了,他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呼嗵一下栽進河裡,怎麼撈也撈不上來……婆婆也不在了,懸在房梁上晃啊晃,晃啊晃……”

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門口,忽高忽低地說著隻有自己才能聽懂的話,時而嗬嗬笑起來,蒼白瘦削的臉上都是神經質的慌張:“藏起來……把啾啾藏在娘的被子裡……”

梵行站起來:“女施主?”

女人手裡還拿著尖銳的針,梵行怕她戳到自己,伸手要去拿下那枚針,漆黑陰沉的一雙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你——你要來搶我的啾啾了麼?!”

梵行的手頓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喚了一聲:“燕夫人?”

女人神經質地把自己往後縮,手裡握著那枚針,針尖已經紮進了她的手心,鮮紅的血從掌心滑下來,她卻渾然不知痛一樣警惕地望著梵行。

眼見那血越來越多,梵行低誦了一聲佛號,道了聲得罪了,旋即伸手迅疾如風地點住燕母手臂上的某個穴位,女人攥得死緊的手登時一鬆,梵行取出那枚紮進了她手心的針,隨意撕下一截兒衣袖替她擦乾淨血裹住傷口。

他包紮時沒有刻意收力,包裹人手還是包裹一塊石頭木塊與他而言都沒有什麼區彆,被連續不斷的疼痛刺激著,燕母終於恍恍惚惚地恢複了一點神智,茫茫然看著自己的手心,半晌才“啊”了一聲,大約是明白了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讓大師見笑了,我……我這幾年腦子有些不好使……”她想要解釋,又實在找不到什麼可以解釋的,於是就沉默了下去。

她之前的表現,和一個瘋子已然無異,梵行沒有詢問原因,燕母眼神遊移,無意識地用手掐著掌心,很快那截雪白的布料又染上了濕潤的暗紅。

正在這時,外麵傳來了燕無糾中氣十足的聲音,遠遠抱怨著走回來:“誰要吃雞蛋了?你拿三個不就夠了,我不愛吃那玩意兒,又腥又乾,多的那個還是給娘。”

燕多糖跟在一旁和和氣氣地說:“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雞蛋才能長高,我最近接了成衣鋪的活,買幾個雞蛋還是買得起的。”

女孩子聲音柔和,語氣裡卻帶有堅韌不容拒絕的堅持。

“誰要吃雞蛋長高啊!你是說我以後長不高嗎?!我以後會長到七尺那麼高!不,八尺!你抬頭隻能看到我的下巴!”燕無糾憤怒地反擊。

燕多糖敷衍地嗯嗯嗯,進了院子高聲道:“娘,我拿了四個雞蛋回來,趙嬸子還給了我一小碗酒糟,可以做酒糟蛋呢……娘,你的手怎麼了?”

姑娘心細,一眼就看見了燕母手上暗紅的痕跡,神色一變,將籃子往桌上一頓,彎下腰去看自己母親的手。

“沒關係,隻是不小心紮到了。”燕母躲了一下,沒躲掉,被女兒抓住仔細查看起來。

“紮到手?”燕無糾反應極快,視線快速定在了針線籃上,表情怪異,“娘怎麼會紮到手?”

燕多糖反應慢一拍,緊跟著也回過味兒來:“娘繡工這麼好,又注意護手,就算是不小心紮到了,怎麼會紮成這個樣子……”

梵行乖巧地閉著嘴,把自己當成透明人擺在一旁。

燕母推開女兒的手:“真的隻是不小心,我去做飯,糖糖跟我——”

“讓弟弟去,”燕多糖忽然打斷了燕母的話,告狀似的撒嬌,“他前幾天還跟我吵架!”

燕無糾不高興地翻了個白眼,沒有拒絕乾活,卻一定要在嘴上爭個輸贏:“誰跟你吵架了!你那是強詞奪理!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他抓到了一個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詞,叉著腰瞪燕多糖,他個子不高,營養也跟不上,遠沒有同齡的九歲小孩那麼高,小胳膊短腿跟個氣狠了於是長出腿起立的窄方壺一樣,透著一股莫名的喜感。

燕多糖不跟他吵,將他推到燕母身邊,看他嘟嘟囔囔地扶著燕母出了門,臉上的神情變得局促不安起來。

梵行看出了她想和自己說話,還特意支走了燕無糾,可灶台就在屋簷下,裡麵的人要說什麼,聲音稍微大一點兒外麵就能聽見,燕多糖張張嘴又閉上,一張小臉通紅,反複幾次還是沒能說出什麼來。

“我娘的手……”燕多糖終於鼓足勇氣,聲音壓得極低地開了個頭,隻說了四個字就停住,糾結遲疑了半晌,匆匆拋下了一句話,“請您不要再問我家的事情了,娘有些糊塗,便是問了也不得準的。”

她顯然是看出了燕母手上的傷不是被針紮到了那麼簡單,但到底也沒有追問下去。

晚餐有了道肉菜,燕母和梵行麵前還各有一小碗蒸蛋,直到幾人坐定了,燕多糖才忽然睜大眼睛反應過來:“這個肉……”

燕母一懵,她光想著謝謝人家了,竟然忘了和尚是吃素的!

母子三人麵麵相覷,梵行垂著眼簾,還是帶著那樣略微羞澀似的笑意,將放在他麵前的蒸蛋輕輕推到燕無糾麵前:“無妨,謝意貧僧已經收到了,這碗雞蛋給無糾正好。”

燕母尷尬地捏著筷子:“這……大師,我……”

她伸手想要攔下那碗雞蛋,梵行的手比她快了不少,輕巧地一推,就將粗瓷碗推到了無糾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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