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逃離京師後就窩在鄉村裡過起了普通日子, 不過他們在燕府做了這麼多年活,到底有不少積蓄,加上燕夫人托付老太太帶回來用以撫養燕無糾的那些財富, 足夠他們在鄉間過上衣食無憂的鄉紳生活。
可惜就算他們有再多的錢, 也禁不住燕二郎的濫賭成性。
不到半年時間,他們就從頗有餘財落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四處尋摸不見一點財物後,燕二郎將目光移向了熟睡的燕無糾。
——如果能將這個逃出生天的燕小公子賣給官府……不,不能賣給官府,那會把自己一家也栽進去,不如賣給人牙子吧,這樣細皮嫩肉又好看的小孩子, 還是年紀幼小的男孩兒,有的是人家願意要,能賣出不少錢。
他怕妻子阻撓, 便給孩子喂了摻迷藥的湯, 趁著夜色正濃時偷偷將孩子抱了出來, 誰知燕母自從失了一個孩子後就十分警醒,夜裡迷迷糊糊醒來一摸床邊, 摸不到那個小小的身體,一下子就嚇醒了。
她在雨後漲潮的河邊追上了燕二郎,爭執間奪過燕無糾, 將燕二郎推進了河裡。
掉入河裡的男人掙紮著揮手喊救命, 女人臉色煞白,抱著孩子直勾勾盯著他,身體一動不動,燕多糖遠遠看見了這一幕, 等她到了近旁,河裡已經聲息全無。
燕多糖沒有出聲。
她看著母親抱著昏睡的弟弟回了家,便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後麵,給神誌恍惚的母親關上了門。
她們誰都沒有提起這天的事情,隔日河裡撈上來燕二郎的屍首,她們伏在冰冷的屍體上哭得聲嘶力竭,好像這不過是一個意外和粗心造成的悲劇。
此後燕母就常常神智混沌,一家人搬離了這個地方,又回到了唯一熟悉的京師,艱難度日,燕母在長久的勞作中一病不起,直到今天。
梵行講的故事很簡略,三兩句就將這段說儘了,不生睜大眼睛:“這位燕夫人殺了她夫君?”
不生本人的身世比這更離奇,父母勾心鬥角相互謀劃對方性命,說出來都是一出大戲,不過這些梵行是不應該知道的,至於不生到底知不知道……
小小的孩子仰著童稚的臉,被時間禁錮過的身軀亦是年幼柔軟的模樣,他就像是從未經曆過被折磨的苦難,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溫柔神情。
“雖然是為了救人,但也的確錯殺了丈夫,從理法上說,這功德似乎抵消不了殺人的孽果……”不生一板一眼地說,“而且孩子並非她親生,她為何會如此激動?”
梵行心中一動。
啊,來了。
這個問題就顯而易見地展示出了不生不通人情的超脫感。
梵行斟酌一會兒,發現沒有辦法用語言將其中奧妙解釋出來,隻能籠統道:“因為她是個母親。”
不生眼中疑惑更甚:“可是孩子不是她生的啊,她不是他的母親。”
梵行歎口氣:“你是不是還要問,那家的女兒見母親殺了父親,為何不報官?為何默不作聲地幫母親隱瞞下這事?”
不生猶豫了一下,感覺到這個問題似乎有些不應該問,但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就算是因為孝道包庇母親,可是難道給父親伸冤就不重要了嗎?”
他這麼一句話出口後,才感覺到身處其中的女兒的兩難。
梵行仿佛看透了他此刻的糾結,垂下眼眸:“阿彌陀佛,紅塵凡人,皆是愚魯不堪而又智慧非常,他們會做出這些你無法理解的事,這才是人。”
他這邊循循善誘引著不生去琢磨人性幽微之處,那頭卻要應付燕無糾雪亮的大眼睛。
燕多糖半拖半抱著有些糊塗的燕母回了家,燕無糾直挺挺站在梵行麵前,嘴巴抿成一條線,眼裡灼灼如有火光。
“你功夫很好,娘根本不可能把你推下去。”他冷不丁出聲。
梵行不言不語,像是沒有反應過來一樣,還是平和靜謐的聖僧模樣。
燕無糾心裡亂糟糟的,他不知道梵行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聽見了娘的話,所以娘曾經為了他……為了他……
各種各樣的情緒攪合在一起,讓他忽然有些不敢麵對那個為他付出了這麼多的女人,而在此之外,他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梵行的來意來。
無論之前燕多糖多警惕梵行,他都不怎麼在意,可是方才那一下著實讓燕無糾難以理解,梵行武功不錯,不可能被一個弱女子輕易推下去,就算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也能和方才一樣輕鬆上來,梵行卻故意等了這麼久,像是在特意讓他看見一樣……
為什麼要這樣?
他忽然覺得,麵前這個蓮花一樣潔白悲憫的僧人,有些難以看清。
梵行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了似的笑一笑:“方才那一下,貧僧若躲過去,燕夫人就要掉下去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當時她情緒激動,神智不穩,貧僧怕刺激到她,聽見你們來了,就多等了一會兒。”
合情合理,沒有破綻。
但燕無糾的直覺就是告訴他,這個理由不可信。
小孩兒垂下睫毛,月光灑在麵前這超凡脫俗的僧人身上,讓他的每句話都自帶梵音天降般的信服感。
不久前那個夜晚,白衣的僧人也是在這樣的月光下朝他伸出手,問他願不願意做他的學生。
他答應了。
那就要信他到底。
燕無糾刻意忽略了心中的異議,恢複了痞兮兮的流氓氣概:“好吧,算你通關了,但是回答太慢,小九爺今晚要征收你的床鋪!”
他故意放大了聲音掩飾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大步朝梵行的破廟走去。
燕母那樣的情況,怕是見到他又會受刺激,他現在心緒不寧,也不想回家,不如和梵行湊合一晚上好了。
梵行從容地跟在他後麵:“貧僧隻鋪了一張床,晚上你睡,貧僧替你守夜。”
燕無糾耳朵一豎,腳步就慢下來了:“什麼守夜?我才不要人守夜!又不是姑娘家,小九爺是男人中的男人!”
梵行說:“……實在是兩個人睡不下的。”
燕無糾深吸一口氣:“我很瘦的!不占地方!”
梵行又道:“貧僧就在門口,不走遠。”
燕無糾快跳起來了:“這是走不走遠的事情嗎!男人中的男人不許你守夜!”
梵行遲疑了片刻,終於沒能戰勝耿直的靈魂,發出了直擊心靈的問題:“你是不是不敢一個人睡?”
燕無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