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是以前的南疆皇宮改的, 雖不如中原華宅府邸精致典雅,卻也彆有一番風情,府邸裡手筆闊大地直接圈了半座山林進去, 活溪蜿蜒淌過後院, 林鹿野鶴行走在院子中, 如在廣闊山林間般閒適自在。
燕無糾跟著梵行跋山涉水走了這麼多地方, 見的大都是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橋流水, 對麵前這些絲毫不避人的野物新奇至極,盯著一隻毛茸茸的幼鹿看入了迷。
邊上一隻身形健美的孔雀踱著矜持傲慢的步子走過來,繞著梵行走了半圈, 嘩啦一下就抖開了壯麗的尾羽。
白衣的僧人低頭去看它, 孔雀抖了抖華麗厚實的尾屏,嘴裡輕輕發出一聲綿長斷續的啼鳴, 低下腦袋在梵行自然垂落的手背上示好地蹭了一下。
燕無糾瞅見了這隻尾羽漂亮豐滿的的大鳥兒,立馬興致勃勃地伸手要去摸, 被孔雀一歪頭躲過了, 末了還用狹長翹起的眼睛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施施然走開了。
“這隻鳳雀向來高傲,展屏的次數屈指可數, 看來它很喜歡大師。”紅衣的郡主走在前麵,見此情景微微一笑,側頭吩咐了一句,“把它圈到大師的院子裡。”
燕無糾聞言像是啃了個酸柿子一樣, 表情皺了起來。
這郡主自說自話非把他們帶到郡主府來也就算了,畢竟她們人多勢眾打也打不過,但是這種奇奇怪怪的語氣……她是真的把梵行當男寵了嗎?
燕無糾還是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
到底是多強大的心靈,才能對著梵行那張慈悲的觀音臉做出這個充滿勇氣的決定啊?
不會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嗎……
他在這裡胡思亂想, 梵行雙手合十,耳朵後紅彤彤一片,求救的視線就飛到了燕無糾身上。
郡主沒注意他的視線,燕無糾會意,笑眯眯地替梵行答話:“郡主殿下,我先生不愛看被圈起來的鳥,郡主養的小動物都漂亮極了,圈起來彆人就看不見了,豈不可惜?讓它們自由自在地過活才好看呢,小子在這裡代先生謝過郡主美意了。”
郡主似笑非笑的眼風落在燕無糾身上,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他一番:“你這小子倒是會說話,叫什麼名字?”
燕無糾順溜地回答:“小子燕無糾,京城人士,跟著先生四海為家。”
“啊……姓燕,京城人士。”郡主拉長了聲音重複一遍,不知想到了什麼,態度好了不少,語氣和緩道,“我的兄長也在京城呢,我與他已有十餘年未見,不知京城現今境況如何?我想他得緊,還要勞煩燕小公子,一一為我敘說京城變化了。”
她說到自己的兄長的時候,聲音前所未有地綿軟下來,語調放緩了再放緩,眼尾緋紅愈紅,唇邊盈盈含笑,明明是再妥當不過的溫柔懷念,燕無糾不知為何卻聽得脊背冷汗頻出。
像是有一隻怨毒的厲鬼盯住了他一般。
郡主自然不會親力親為替他們安排住處,一名侍從帶著他們穿過月洞門去了後院,紅衣的郡主則站在原地,臉上還含著沒有異樣的笑容,手裡那條馬鞭卻已經絞得虎口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紅。
“殿下……您的手……”女衛神情擔憂地望著她的手上的血,換來女子一個冷冷的眼風,立即低下頭不敢再多話。
“燕……我記得燕是魏京師一個大貴族的姓氏,無糾這名字也耳熟得很……你派人去打聽一下這個人的消息,還有,他身邊那個和尚的消息也一並打聽清楚了。”
“是。”女衛領了命,快快地出去了,身材高挑容貌豔麗的女人用手指掐著金絲絞和成的馬鞭,嘴角露出了一絲猙獰的笑意。
“哥哥……我的好哥哥……讓我看看,這次能不能抓到你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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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無糾的強烈要求下,他沒有獨自占據一個院子,而是和梵行一同住在了一處臨著湖的院子裡,說是院子,其實就是以前王宮的一處宮殿,不過在修修改改之下,一座宮殿已經分成了三處院子,另外兩處住了人,他們就占據了離湖邊最近的一個。
看著下人們手腳利索地打掃屋子,擺上各色擺件,將帷幔統統拆了換上新的,抱著舊器具魚貫而出,看得燕無糾一臉心疼——這都是八/九成新的好東西啊,洗洗還能用呢,就這麼換掉了?
最後一個侍人弓著腰告退,燕無糾在院子裡外轉了一圈,又回到梵行身邊。
和坐不住的燕無糾不一樣,從進了這個院子開始,梵行就在庭院一角找了塊不礙事的大岩石端端正正地坐好念起了經,一副世事與我無關,我要乘風坐化而去的飄然態勢,直到燕無糾新鮮夠了回到他身邊,才慢吞吞地睜開眼睛低頭去看他。
“哇,這個郡主不懷好意啊!門口都守著人,不讓我出去的!”燕無糾壓低了聲音抱怨,“而且當街強搶民……民男啊!看起來都不是第一回乾了,這裡的郡守都不管的嗎!”
梵行垂著眼睫,把長長的佛珠一圈圈纏繞到手腕上,耐心地解釋:“此地遠離京師掌控,政令大多不通,又是才歸化數年,當地人對朝廷派來的郡守不甚信任,郡主府才是這裡真正的掌控者。”
燕無糾是第一次聽到這回事,驚得睜大了眼睛:“為什麼?郡守不管事,為什麼是郡主管事?”
梵行沉吟片刻,輕聲問:“你還記得郡主方才提到的那個哥哥嗎。”
燕無糾茫然道:“哥哥……啊,對,他怎麼了?等一下!他該不會就是……”
梵行無言地點了下頭。
燕無糾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當然是聽說過那個暴君的事情的,那人出身南疆,是南疆王室的王子,因為國破了被當做質子和當時的女王一起送到京城,留下一個小郡主充作吉祥物安撫南疆百姓……
不得不說這個法子狠極了,將成年了的女王帶走,隻留下一個幼小的郡主,南疆便陷入了群龍無首的境地裡,想要造反也找不到帶頭的,他們當然可以將小郡主當成傀儡,可是彆的不說,小郡主的親娘親哥哥都在京師呢,她就是想要造反,也要掂量一下。
孩子做人質,和父母做人質,這是完全不同的情況。
隻要不是想被戳著脊梁骨唾棄一輩子,她就不可能放著親娘的命不管。
燕無糾本來隻是聽這麼一耳朵就算完,見到了故事裡的郡主,才真的有那麼一點兒真實感。
他痛恨的那個暴君,就是這個郡主的親哥哥,她口中與她分彆十餘年不得一見的親哥哥。
梵行輕聲解釋:“麵對當朝皇帝的親妹妹,郡守當然不會蠢得和她硬碰硬,雖然皇帝與她關係看上去也不好,登基之後未曾提及南疆分毫,也沒有給她加封號,不過血緣親情在此,哪有人想去賭一個帝王的心思。”
其實梵行口中的關係不好已經是委婉說法,準確說來,應該是皇帝完全無視了這個世上唯一與他血脈相連的親妹妹。
他就像是渾然忘卻了自己的故國,不僅沒有在登基後為南安郡主加封公主,對於南疆的治理也一應延續了前朝的政策,沒有加諸更多的優容寬待。
不過他這樣漠視南疆的態度也令朝中的大臣們鬆了口氣,皇帝沒有優待南疆的意思,也就意味著他並不在乎自己南疆人的身份,而是以先太子繼子的身份登基的,這也讓自負中原禮法的文武們免去了被異族人統治的尷尬——儘管楚章的血脈來源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隻要蓋著一層身份的遮羞布,沒有攤到明麵上來講,就是能被所有人默契地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