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無糾一時間有些慌張,他還從來沒有實打實地經曆過這種不沾血的爾虞我詐,雖然混市井難,但是那種難和這種難壓根兒不是一回事,梵行倒是喜歡給他講史書上的各種故事,他也總是當成故事聽聽就算了,顯得有些小市民心理的燕無糾哪裡鬥得過麵前這位自小浸淫在宮廷生活中的南安郡主。
好在燕無糾最是知道怎麼審時度勢,隻是頃刻間他就判斷出自己壓根兒不是麵前這女人的對手,想也不想地就找到了目下應付她最好的辦法——裝傻。
比起打腫臉充胖子非要和她一對一勾心鬥角,不如故意裝傻示弱,燕無糾聽了這麼多血淋淋的曆史故事,彆的沒記住,一個道理倒是無師自通了:傻乎乎的憨瓜永遠能比自視為是的蠢貨活的久,如果這個憨瓜還具備嘴甜技能,不僅可以活得久,還能提高一定生活質量。
南安郡主隨手挑起落地的紗簾,朝他柔柔地拋了個眼風,燕無糾打定了主意要裝成一個啥也不知道的傻小子,笑眯眯地跟了上去。
“我那哥哥自小就不受阿母重視,宮人也總是變著法兒欺負他,我不過是個小女孩,什麼也不懂,阿母不管他,宮人就把他的性子養的刁鑽古怪,我也怕他得很。”
南安郡主之前的傲慢像是一層隨時可以穿脫的衣物,被她輕輕鬆鬆卸了下來,換上了平易近人的溫柔語氣,仿佛將燕無糾看作了親近的友人。
“阿母帶他去了中原,我還哭了好些日子,彆看我頂著個郡主的名頭,不過是個高級些的階下囚罷了,日子並不比尋常百姓過得好多少。”
她歎息似的說出了這麼一番話,跟在她後麵的燕無糾一下子就把眉毛高高挑了起來,視線在寬敞富麗的帷幔、泛著氤氳花香的錯金爐、雕刻著飛禽走獸的柱子上來回盤桓了幾次。
不必尋常百姓好多少?
尋常百姓要是能過上這樣的日子,都要感恩戴德得哭出來了!
而且……之前那個大張旗鼓縱馬長街把他搶回來的人,難道不是她?
彆的地方且不說,在苗新這個小城裡,她分明就是無冕的女王了,這還叫做過得不好?
大約是他頗具諷刺的沉默令南安郡主感知到了什麼,美豔的女人微微側過臉,嘴角提了一提,嗤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住著王宮豪宅,過著仆從如雲的侈麗生活,又能在外耀武揚威,說什麼日子困難,都是無病呻吟之語?”
燕無糾眼神一飛,在心裡悄悄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南安郡主推開薄薄的移門,露出一間小室,室內隻有一張短幾,上麵,擺著一套茶具,正對麵就是幾乎占據了整麵牆壁的大圓窗,窗外是特意修飾構造過的花草樹木,坐在矮幾邊上看出去,仿佛是人入畫中。
南安郡主撩起裙擺跪坐下來,一舉一動柔美婉約,方才在馬上颯爽淩厲的氣質水洗一般從她身上褪去,她此刻全然與一位恪守女戒的中原貴族女子彆無兩樣。
燕無糾沒有見過什麼貴族女子,他隻是朦朦朧朧地感知到麵前的女人發生了一點變化,什麼變化他說不上來,但她顯得更溫和更沒有棱角了一些。
這樣的變化並沒有讓燕無糾放鬆下來,相反的,他心裡拉起的警報聲幾乎要震破耳膜。
他相信眼見為實,更相信自然的狀態下才能表現出一個人的真正模樣,之前在長街上那個囂張傲慢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南安郡主,現在這個絕對是有所圖謀的偽裝!
可是她要圖謀的是什麼?
燕無糾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要是思考會發出熱量,燕無糾的腦子應該能轉出四射的火花來了。
“呃……郡主姐姐,我就是個啥也不懂的小孩兒,你好吃好喝養我這麼幾天,我感激不儘,但是你要想聽你哥哥的事跡,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都能查出我的身份了,應該也知道我這些年都在臭水溝裡掙飯吃,哪裡知道皇上他老人家又乾了啥?”
燕無糾故意做出一副愚昧短視的模樣,眼珠子轉了轉:“哎呀,不過我聽過很多有趣的話本兒,南疆這邊肯定沒有,我講給郡主姐姐聽啊!故事裡有可多美人兒……”
南安郡主不過是拿著個名字炸了他一下,哪裡真的查過他的生平,對那些話本也不感興趣,因此不著痕跡地打斷他,笑著說:“什麼郡主姐姐,喊的也太生分了,南疆沒有中原那麼大的規矩,你又是燕家人,貴胄之後,叫我一聲鳴鳳姐姐也沒有什麼使不得的。”
燕家人。
這是南安郡主第二次有意無意地提起這件事了。
燕無糾眨了眨眼睛,裝作驚喜的傻白甜,先是挺直了脊背,然後又扭扭捏捏地低頭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樣:“這、這怎麼行……”
楚鳴鳳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將他的一舉一動都收入眼裡,不著痕跡地衡量著這個少年的可用之處,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和鄙夷之氣,想定了,才莞爾道:“怎麼,是嫌棄我年紀大了,做不得你的姐姐了嗎?”
燕無糾急忙擺手,飛快屏氣憋紅了一張臉,弱聲弱氣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鳴、鳴鳳姐姐……”
在對麵女子滿含笑意的壓迫視線下,他好像羞怯極了似的,小聲喚了一句,喊完了,又感到冒犯佳人似的低下了頭。
楚鳴鳳眯了一下眼睛,挽起袖子慢慢地點茶,語氣裡加上了恰到好處的親昵,正如長姐對不知事的幼弟關懷備至:“無糾怎麼自己一個人到了南疆呢?便是燕家……遭逢那樣的大難,但是就我所知,燕家在朝中還是有人的呀。”
燕家在朝中有人。
燕無糾端著小白兔臉,在心裡給這句話打了下劃線。
遠在南疆的南安郡主,為什麼會對朝廷的情況了如指掌?
“我……我被帶出去之後就同家中昔日的管家一起生活,直到了幾年前才無意知曉了自己的身世,朝中有人……你的意思是,我還有親人在世?”
少年眼裡亮起了一點渴慕的光。
楚鳴鳳細細審視他,見他神情著實真摯,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掩去了心中的一點失望,笑著道:“我聽聞,你燕家旁係有位叫燕憑欄的大人,在朝堂上可是平步青雲,實在了不得呢,怎麼,他竟然沒有照拂一下你麼?”
燕無糾適時地暗下眼神,表現出了一點沮喪。
她好像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皺起眉頭,麵上露出點愧疚:“或許他也有難言之隱,無論如何,你在我這郡主府,就是我親弟弟一般,切勿拘束。”
燕無糾局促地用手搓著衣角,活脫脫一個被天降餡餅砸暈了腦子的單純少年,既驚喜於自己的機遇,又本能地懷疑其中是否有什麼陰謀:“這……鳴鳳姐姐,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燕家……燕家早就已經沒了,我也記不得以前的事情……”
他神情黯淡,飛揚狡黠的眉眼裡都是蕭瑟的失落。
楚鳴鳳替他斟上一杯茶水,推到他麵前,感同身受般地歎息:“家破人亡,孤身一人飄零世間的痛苦,我難道不比你了解嗎?你以為我在圖謀你什麼?不過是感同身受,而且聽說我的哥哥也曾經得過燕家人的照拂,我想替他報恩罷了——啊,對不住,我不該提起哥哥。”
她忽然醒過神來,想起自己那哥哥正是抄了對麵這少年滿門的罪魁禍首,不安地蹙緊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