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的功法多走中正平和的路子, 少銳意旁出的招式,簡單來說就是防禦一流,攻擊性略弱, 更絕的是,淨土佛宗還有一門叫做“九轉金身”的功法,講究的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卸除所有防禦任人攻擊,死後能化出舍利,在舍利中修養一段時日, 而後毫發無損地重生。
不提這種功法有多難練, 所有正麵對上過這種功法的人都聞“九轉金身”欲吐,深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惡心人的功法了,以訛傳訛久了, 還給淨土佛宗的僧人們博得了個“打不死的和尚”的綽號。
梵行施了九轉金身, 輕輕鬆鬆拋卻了那具軀殼,在舍利中安安穩穩睡了幾年,再醒來又是一條好漢。
隻不過這次醒來, 天下已然大亂。
佛子梵行坐化於朝天門前, 這事便如長了翅膀般飛過了大江南北, 朝廷發下諭旨清理各佛寺隱田隱戶,逮捕野寺淫僧, 這次的清查推進得十分順利,因為以淨土禪宗為首的佛門正統明火執仗站在了朝廷一方,再加上佛子坐化的分量,沒有人再敢打著佛道的旗號和朝廷對抗。
經此一役,佛道勢力大不如前,僅剩下河間等寥寥數處還有大量香火供奉, 但相較於之前那種混亂態勢,潛心修佛的僧人們終於得到了清淨傳播佛法的機會。
除此之外,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消息,就是多年前盛名冠京師後又遭滿門抄斬的燕家,有遺孤流落在外,被找到了。
確切的說,不是被找到了,而是他自己站出來了。
事情還要從幾年前說起,朝廷大力整治佛教後沒多久,天子居於南疆的親妹妹南安郡主就傳出了婚訊,成親對象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
這樁婚事看得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便是不得天子愛重,天子唯一血脈親人的身份還是相當值錢的,南安郡主這麼草草把自己給嫁掉了,在外人看來簡直是莫名其妙,有渠道的打聽了一番這位郡馬爺的消息,不是什麼大戶出身,容貌也算不得傾國傾城,怎麼南安郡主竟瞧上他了?
傳出婚訊後不到一個月,郡主府就大辦酒宴,日夜不間斷的流水席在整個苗新擺了七天七夜,把這樁婚事傳遍了所有地方。
而在婚宴上,眉目冷峻英挺的新郎官披紅掛綠,一雙烏黑的眼珠沉沉的,不像是因為人生大喜而高興,站在眾位賓客麵前,淡淡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名燕無糾,祖上在前朝開國有功,承襲侯爵,後因罪下獄,伶仃血脈漂浮世間,幸得郡主憐愛下嫁,方有無糾今日……”
被抄家問斬的燕家,竟然還有血脈存世!他竟然還娶了天子唯一的親妹妹!最重要的是他還把自己的身份大喇喇地昭告天下了!
不管他當初是為了什麼能逃脫斬首的命運,這都改不了他是個欽命要犯的事實啊!他不藏著掖著,竟然還說出來了!
這一番話出口,整個喜堂鴉雀無聲,所有人臉上歡喜的笑容都凝固了,連舉著準備敬酒的手都紛紛僵硬在了半空,隻剩下喜樂吹吹打打的聲音烘托著有些滑稽可笑的氣氛。
鳳冠霞帔做中原嫁婦打扮的南安郡主站在他身旁,聞言抬手掀開了蓋頭,豔麗容光如朝陽東升,含情脈脈地望著身旁自己的夫婿,忽而淚盈於睫。
“我兄登基後待世家朝臣頗苛,甚至誤罪多人,使我夫婿無過而家破人亡,我身為兄長親妹,卻不能隱匿兄長過失,今日與無糾結為連理,願按中原禮節奉其為夫君,為他排憂解難,永結同心。”
她這段話說的十分漂亮,不僅漂亮,還含著一些令人不敢深思的恐怖內容。
寥寥數語,南安郡主就借著自己天子親眷的身份,給天子的行為下了斷定:楚章登基後,苛待朝臣,刑殺無辜,就差指明當今天子是個失德無道的昏君了!
這一招狠啊,自古以來不怕敵人詭計多端,就怕心腹背後捅刀,楚鳴鳳不算是楚章的心腹,但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她和楚章的血緣。
連天子的親妹妹都說了這樣的話,還有什麼不可信的呢?
她說這話對自己又沒有好處,楚章下馬了當皇帝的也不會是她,可見南安郡主是出於公義之心才有此發言的了!
楚鳴鳳的這一席話壓過了燕無糾自爆身份的驚悚,被一個接一個的大雷打到頭頂毫無還手之力的賓客們大眼瞪小眼,還沒思索明白她後半段話有什麼意思,就隱隱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他們的感覺沒有錯。
因為轉過天來,南疆十六部就反了!
本就歸順中原未久,南疆與中原的習俗又大有不同,原住民們磨合得十分痛苦,加之南疆女王長久以來在人們心目中不可替代的神聖性,郡主府一揭竿而起,便有無數南疆百姓聞風而反,造反造得比吃飯喝水還容易,不到五天,整個南疆就宣布脫出了楚魏王朝統治,重歸郡主府治下。
南疆一平,郡主府收攏大軍,一點兒磕絆都沒打,刀鋒就指向了最近的郡縣,這回,叛軍的旗號上不再是南疆女王的標識,而換成了一個墨色淋漓的“燕”字。
燕家那遺孤,打回來報仇了!
直到這時,他們才明白過來南安郡主那一席話的精妙之處。
她說自己的兄長是個失德暴君,判燕家抄斬是冤假錯案,這就給燕無糾洗白了來曆身份。
是,她這話看似對自己沒有好處,楚章下馬了也輪不到她做皇帝,可是這不是有個燕無糾麼?!
燕無糾贏了,她就是新朝的皇後,難道不比蝸居在小小南疆作威作福要爽快?
一個被暴君血洗滿門含恨前來複仇的貴胄子弟,和一個昏庸暴戾的失德君王,他們選擇站哪一邊?
平民百姓兩頭搖擺,對他們來講,當今天子登基後既不發徭役又不造宮殿,還減輕了賦稅,算是個不錯的好皇帝;可是打過來的那個燕家子頂著滿門血仇孝道當頭,也沒有錯處,兩廂抉擇之下,他們隻希望能快快結束戰事,反正誰做皇帝與他們都無乾。
而盤踞在各個郡縣的世家想得更多一些,南安郡主下了血本使出各種手段,或以金銀誘之,或以把柄要挾,或遣人暗殺,各種手段齊下,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小的成本占據了楚魏東南的大半江山,竟在八個月內就與京師形成了對峙之勢。
這之後就是長久的拉鋸戰,直到梵行醒來,換了個小沙彌的身份寄居在東南燕氏治下的某間小寺廟中,聽著從前線源源不斷傳來的戰報。
與此地相距數百裡外的戰場,眉目淩厲的青年帶著滿身血腥氣大步跨進軍帳,上首的梨花木暗幾後坐著容光豔麗的女子,她正低著頭看手裡的戰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卷進大帳,才慢慢放下手裡的筆,露出一個婉約的微笑:“戰事如何?”
燕無糾冷冷地看著她,直看得她收斂了笑容,才沉聲質問:“外麵的流言是怎麼回事?”
楚鳴鳳挑起一邊眉毛:“外麵每天都有這麼多流言,你說的是哪個?”
燕無糾厲喝:“不要明知故問!我當初就說過,我同意與你合作,爆出燕家人的身份,但是你不許用他的名頭收攬人心!”
楚鳴鳳眼裡劃過一絲冷淡的不耐:“愚蠢!我當初答應你,是看在你尚且稚嫩的份兒上,以為你遲早能自己想通,沒想到你到了今天還這麼天真!不過是借用一下梵行的名義,他早就死了,能為你的宏圖霸業發揮一點作用難道不是應該高興嗎?!”
咚一聲,燕無糾抬手就將自己的頭盔狠狠砸在了地上,數年征戰刀口舔血的日子將這個帶有頑劣市井氣的少年打磨成了沉穩壓抑的成熟男人,他發怒的時候,就連楚鳴鳳都為之一驚。
兩人如對峙的凶獸對視了半晌,還是楚鳴鳳先一步移開了視線,軟下語氣:“你這麼生氣乾什麼,你不樂意說一聲就好了,我這就去清理那些流言。”
燕無糾退後一步,靜靜地打量她半晌,似乎在評估她話語裡的可信度,過了一會兒,神情忽地平和下來,朝她點點頭,彎腰提起自己的頭盔,撩開簾子又大步出去了。
阿重端著一壺茶進來時,就看到自家郡主身體僵硬著坐在軍帳上首,眉眼沉沉,仿佛壓抑著深濃的憤怒,她吃了一驚:“殿下?是前線戰事不利還是……”
她忽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問:“可是方才將軍來過了?”
楚鳴鳳深吸一口氣,拉開一個不帶笑意的笑容,用細若蚊吟的聲音悄聲道:“他現在在軍中積威甚重,我竟然……我竟然感覺我要壓不住他了……”
想起這些時日遞到她手裡大大小小的消息,無不是說全軍上下對燕無糾如何如何心悅誠服,她隻覺得心口針紮似的痛,猛地攥緊了拳頭:“若我是男子……若我是男子!”
她是女子,嫁給燕無糾為妻,便隻能做些隱於幕後的工作,哪裡比得上帶軍出征日日與將士同吃同住的燕無糾能收攬人心?縱使她將後勤做的再儘善儘美,再怎麼出謀劃策,最終收下戰果的都是燕無糾。
沒有人會提起她楚鳴鳳的名字!
便是提起,也永遠是以燕無糾之妻的身份被提起!
可她為什麼隻能在另一個人的名字後麵?
這世道,為什麼對女子如此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