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講的東西其實已經是經過美化的, 事實遠比梵行所見到的更加惡劣,淫寺野廟哄騙信徒無所不用其極,聽得了個佛門佛子的名頭, 就忙不迭的用上了,一些膽子更大些的寺廟, 不僅頂著佛子的名頭招搖撞騙, 還自己搞出了個四六不著的“佛子”出來。
鄉野平民哪裡知道佛子是誰,有人說便信了,據幸存者所說,舉火**在朱雀大道上的那九十一人,都是受了佛子的指示前來抗議的。
問他們是什麼佛子, 他們便異口同聲說,是佛門正宗出來雲遊的那位佛子,法號梵行的。
太平盛世裡,鬨出這麼一樁慘案, 驚動了整個京師, 連不知佛家故事的普通百姓,也知道了有個令信徒去朱雀大道舉火的佛子梵行了。
老和尚一聽這事就眼前一花, 饒是他這樣檀香裡熏陶了數十年的修養,也差點厥過去。
佛家一向關注己身, 不愛論是非長短, 淨土禪宗與其他寺廟的關係也都是平等的,這頭沒有開好,現在再來嚴詞厲色地要求約束清管也是來不及了。
把個老和尚懊悔得心血都熬乾了幾分。
“前人之弊, 如今再懊悔也是無用。”出乎老和尚的意料,梵行在聽聞有人打著自己的旗號招搖撞騙後竟然沒有顯露出什麼震愕,反應實在是過於平靜了些。
“我明日便啟程去京師, 了結此事。”
披著素淨禪衣的僧人站立在滿樹金黃銀杏下,眉眼沉穩,一種淵渟嶽峙的氣度從他身上散發出來,連帶那柄模樣平平的降魔杖也有了巋巍氣度。
老和尚難得有一次跟不上這位弟子的思路:“你待要怎麼了結此事?這可不是什麼簡單請罪就能過去的,佛宗聲名已敗壞了大半且不說,你被人冒名頂了的事情……倘官府欲對佛門嚴加查辦,那六十多條人命怕也要寄到你頭上!”
這話不假,如果朝廷有意趁此機會一舉清理乾淨佛門,作為佛門標杆的梵行被潑汙水的事情他們就必須按實了,才好以清剿佛教妖僧的名義把佛教多年的辛苦經營統統鏟除乾淨。
梵行的指尖按住佛珠,輕聲道:“管束佛門中人不嚴,本就是梵行的過失,我身為眾僧表率,佛門中出了這等惡事卻不聞不問,使佛音不達鄉野,使野寺林立山林,使無辜百姓遭酷刑而死,有罪在身。”
老和尚驟然失語:“你……你要?”
梵行微微露出了一個悲憫痛苦的笑容:“既是我罪,我當往贖之。”
他向著老和尚深深行了一禮:“盼我此去,能使佛門風氣一清,此後傳如來梵音,普度眾生。”
老和尚瞪大了眼睛:“梵行?!”
白衣的僧人想了想,從袖子裡掏出一隻翠玉蓮花,放在老和尚身旁:“倘有一個名叫燕無糾的少年來尋,方丈可將這玉給他,隻說我了卻此身並無掛礙,盼他日後一切平順。若沒有這人來,也不必留意去找。”
他說完這句話,卻沒有再看那老和尚,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像是來時那樣,沒有再驚動任何人,無聲無息地從來路離開了。
一名知客僧急匆匆地進了院子,高聲叫:“方丈!方才有人見梵行師叔回來了——”
他的聲音猛地卡在半道上,一向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老和尚正站在院牆邊,隻到人胸腹高的院牆擋不住他的視線,身形都佝僂了的老和尚一手扶著院牆,正努力掂著腳朝外望去。
知客僧順著老方丈的目光一路看去,隻看見了盤旋的山道,如織遊人,飄拂的經幡,還有嫋嫋升騰終日不散的檀香煙塵。
有一道出塵如素淨白蓮的身影夾雜在五彩繽紛的香客中間,帶著不疾不徐的端莊灑脫氣度,逆著紛紛向上的香客們獨自一人往下走,讓他晃了一下眼,但他再定睛看去,依舊是五色衣著擠擠挨挨,那白色身影仿佛也成了一道錯覺。
知客僧看了一會兒,不知怎麼的,心中有種大悲慟自五臟六腑而生,方才的焦灼急切茫茫然地化成了不可言說的空渺,他神色惶然地回頭,隻見老方丈枯樹皮般的老臉上竟落下了一滴淚來。
知客僧大駭:“方丈?!”
老和尚低低地歎息,顫顫巍巍地從院牆下來,身體像是一時間老了數歲:“阿彌陀佛,老衲今日竟得視真觀音……此蓮上天人,佛不忍見其零落凡塵矣……”
他七零八落的言語讓知客僧滿麵疑惑,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將方才要說的話一徑忘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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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間與京師隻隔著一個郡,梵行日夜不歇,在第三天的清晨,就來到了京師的西直門。
倒是冥冥中的緣分了,數年前,他也是從這西直門入,遇到燕憑欄,找到燕無糾,沒想到今天還是要從這裡進去。
他在心裡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旁人見了這個風姿清濯的僧人,卻都麵色難看起來,互相使著眼色,不約而同地站的離梵行遠了些。
他們動作不大,落在梵行這裡卻是無所遁形,可見前些日子的朱雀大道舉火事件給佛教聲譽帶來了多大的打擊。
從城外趕早市來的農戶們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梵行上下,悄悄湊在一起交頭接耳,神色裡既警惕又擔憂,他們看這個僧人儀表不凡,極有出家人清苦端莊的精神,看起來不像是壞人,可是壞人又不會在臉上寫個壞人的大字,誰知道那個哄騙著人去舉火的佛子梵行是不是也長了這麼張人畜無害的臉呢?
一群人交頭接耳了半晌,有個年貌慈祥的老婦人遲疑許久,上前朝梵行合十行禮:“小師父可是要進京去?”
梵行一愣,忙還禮:“正是。”
老婦人猶豫一會兒:“小師父有什麼不得了的要緊事須得今日進京麼?要是沒有的話,不如緩上幾天……這幾日京中對僧人著實是……”
她想勸告梵行不要頂著風頭進京,這幾天因為出了那樣的大事,百姓對佛教妖人都警惕得很,見到一個和尚就非得死死盯著他的行蹤直到他出京不可,京城裡現今都不見一個和尚的影子了。
但是這個麵如冠玉溫柔靜謐的僧人側耳耐心聽完了她的話,沉默半晌,微微歎息:“確是不得了的要緊事,小僧是前來請罪的。”
“啊……請、請罪?”老婦人還沒有聽過這種理由,一時間也有些誠惶誠恐,見梵行好聲好氣,眉眼裡蘊著玉般溫柔的光澤,不由得多問了一句,“小師父法號是什麼?”
一旁的人雖然沒有插嘴,但也都豎著耳朵聽他們的對話,正要收回注意力,就聽見這個蓮花一樣清濯挺拔的僧人語氣平緩,坦蕩從容地說:“阿彌陀佛,貧僧梵行,掛籍淨土禪宗。”
梵行!
短暫的死寂後,人群轟然炸開了鍋。
“他就是那個哄人點火的佛教妖人!”
“是那個可惡至極的和尚!”
“佛教妖人!城門衛在何處?擒了他午門斬首!”
“他又來京城乾什麼,莫不是又想強騙了人去死了!”
……
各色喧鬨聲音不一而足,沸騰的叱罵聲一時如浪頭般要將梵行淹沒,白衣的僧人低垂著眉目,麵色不變,站在那裡任由指責。
“和尚!我問你!你惹下這等禍事,還敢回京師來,又是要做什麼!”有個青衣書生撥開憤怒的人群,站到梵行麵前大聲喝問,其實他本來想要說的話比這更不堪入耳,但不知怎麼的,一見著梵行的麵容,就像是有什麼鐵箍子紮住了他的喉嚨一般,讓他不由自主地換了平和點的詞句。
不遠處戍守城門的衛兵們已經聽見了這邊的動靜,正排開人群朝這邊走來,那日火焚事件之後,京中就發下了拘捕妖僧梵行的文書,大家都覺得那妖僧應當是早早地跑了,不意他竟然還敢回來!
梵行語氣平靜:“貧僧並未哄騙無辜百姓舉火,此行是為向天下善男信女請罪。”
他的語調表情都太過平靜,一時間鎮住了那些鬨騰不休的民眾,眾人麵麵相覷了一番,有人嘀咕起來:“看他這模樣,莫非那個妖僧真的不是他?”
馬上有人反駁:“便不是他,也必定有關係!否則為何偏偏起了一樣的法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