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沿著官道就出了苗新, 等次日晚間楚鳴鳳命人將刻意延後壓下的信件交給燕無糾時,梵行已經乘上北上的船,一路順風順水下了漯河過了麽南山了。
燕無糾麵色青白地死死瞪著薄薄的信紙, 手指捏的沒了血色, 整個人跟被抽了魂一樣,好半天都沒有動靜。
信裡依舊是語氣溫和淡淡的, 寥寥幾筆,隻說了寺中有事需他返回,南疆到河間路途遙遠, 留燕無糾在苗新暫住, 等他處理完事務就回來等等, 從頭到尾平和衝淡,好像隻是留下了一張便條去去便回一樣。
燕無糾盯著那信紙上的字瞅了半晌,氣的連呼吸都粗了幾分, 在房間裡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幾圈,狠狠吐出一口氣。
這個臭和尚啊啊啊啊啊啊!
虧他還在琢磨著怎麼逃跑,這人居然一聲不吭地就溜了!還溜得悄無聲息,連當麵說一聲都不肯, 簡直、簡直……
饒是燕無糾這樣滿腦子裝著不重樣罵人話的人才,都被梵行的操作氣的頭腦一片空白。
氣久了,一種被背叛了的委屈就從心頭湧了上來,梵行寧可寫一封信交給認識不久的楚鳴鳳讓她轉交, 都不肯當麵向他交代一下去向,這是什麼意思?是終於厭煩了他想把他甩掉嗎?
燕無糾胡思亂想著,想不出個由頭來,把自己弄得沮喪萬分,輾轉反側了大半個晚上, 騰地坐起來——等等,梵行要出去,楚鳴鳳就讓他出去了?
楚鳴鳳要是這麼好說話,那他能不能也現在就走啊?現在走,說不定還能追上梵行……
這頭燕無糾在和楚鳴鳳鬥智鬥勇試圖離開郡主府,那邊梵行的船已經出了漯河進了麽南河段。
這條河他不是第一次走,在用著邵天衡那具化身時,他就是走這條河,率領大軍南下平定南疆的,想起來仿佛還是昨日的事。
漯河靜水流深,水體平靜,泛著蒼青的綠,而麽南河離入海口近,水流湍急,大船如箭矢一般被水流推舉著一路北去,不消旬日便進入了沿海的東阿郡,此處毗鄰廣袤東海,海上還有數座島嶼,是楚魏王朝麵積最廣闊的郡治。
梵行站在甲板上,朝東海的方向看了一眼,麵上還是悲憫溫柔的模樣,渾然一副得道高僧的出塵脫俗,旁人見了,都不敢上前搭話,隻是遠遠地看著他,像是看見了活的佛陀觀音,眼神裡都是敬畏仰慕。
許久不見的法則落在他肩頭,學著他的模樣望向無垠的東海深處:“你的最後一具化身就睡在東海深處,要去看看嗎?”
法則總有點兒人類的小孩子習氣,喜歡炫耀自己的珍藏,天道的化身每一具都是由它細細地雕琢出來,又添加上前塵往事送往凡塵的,在它看來就像是自己最得意的佳作一般,恨不能上天入地到處去張揚一番,可惜它能張揚的對象隻有一個天道,還是個不疼惜化身全然把化身當工具使的天道。
雖然本就是為了天道而作的,可是看見化身壞了損毀了不好看了——此處特指已報廢的邵天衡和半報廢的明霄鳴雪,法則每每想到這幾個漂亮化身,就心痛的周身的靈芒都黯淡了不少。
但它還是忍不住要向天道炫耀自己的作品。
法則在虛空中拉出對半開的兩頁大紙,杵在天道眼睛前頭:“最後的一具化身!眾妖之皇,海中君主,也很好看!”
它將自己給妖皇安排的生平在天道麵前過了一眼,迅速收了靈芒:“要去看嗎?”
站在船頭的僧人低垂眉眼仿佛靜觀蓮花,在腦海裡懶洋洋地回絕了法則的盛情邀請:“不去——你找到妖皇和巫主的蹤跡了嗎?”
一問到這個,法則就訕訕地靜了音,吭哧了半晌才無奈地說:“不知道巫主出了什麼事情,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有關他的蹤跡,現在除了他其餘幾個氣運之子都已經齊了,我在想——”
“齊了?”天道猛地打斷它的話,“你找到妖皇了?”
法則一聽見這話,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靜默。
天道莫名其妙:“找到就是找到,沒找到就是沒找到,你一言不發是什麼意思?”
法則為難地結結巴巴道:“找是找到了……其實早就找到了,但是這個氣運之子有點特殊,他吧……他還沒有生下來。”
天道:“……”
天道一時間竟然沒有明白法則的意思。
什麼叫沒有生下來?沒有生下來它是怎麼找到的?難道是尚未轉生的魂體?可是隻有人死後才有魂體一說,妖族集天地靈氣而生,哪裡來的魂體?沒有生下來的妖就是無數團靈氣的集合,就算是法則也不可能分辨出哪一團會是妖皇啊。
啊……那就是尚在母體中吧。
意識到自己一瞬間想岔了的天道鬆了口氣,這些氣運之子一個比一個難搞,不過是一個還在母腹中的幼崽罷了,作為一個誕育天下萬物的天道,他自信還是能帶得過來的。
法則察覺到了他的想法,又陷入了深深的靜默,過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小聲道:“這……他沒有在母體中。”
天道徹底懵了:“沒有在母體中?”
沒有在母體中,又沒有生下來,這是個什麼狀態?
法則從團團的身體兩旁具象化出小手的模樣,愁苦地糾結成一團:“哎……就是,他種族為龍魚,龍魚一族不是很凶狠麼,嗜殺狂暴,一見到同族就會殺得你死我活,孕育他的那條龍魚,是世上最後一條了,誰知道孕育到一半,那條龍魚居然瘋了……”
天道一聽它說出龍魚這個詞,心就沉了一下。
他掌握世間萬物,哪裡會不知道龍魚這個種族,嗜殺暴戾,偏偏又是天生的強大,用人族的話來說就是全然沒有一點兒人性,瘋起來就連自己的幼崽都會撕咬吞吃的冷血族裔。
不過話說回來,龍魚本來就是妖物,要什麼人性。
天道對於龍魚這種殺戮的毛病沒有什麼意見,或者說龍魚其實挺符合天道的道德觀念的:極致的公平,見誰殺誰,瘋起來連自己也不放過。
他心下一沉,完全是因為他和法則想到了一塊兒去——世上最後一條龍魚早在數萬年前就死了,死因就是發了瘋把自己給殺了。
誰知道那條龍魚死的時候肚子裡還懷著一個?!
法則歎氣:“母體孕育到一半就死了,那個氣運之子半死不活的,全靠龍魚自身的強大生命力吊著最後一口氣,我估計還能再撐上一千年呢。”
這生命力著實是有夠強大,怪不得能有作為妖皇的資質。
如果不去救他,倒是說不好到底是這條小龍魚先咽氣,還是天道先崩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