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想到自己這緊趕慢趕掙命的日子,無奈又無語:“算了,先把燕無糾給搞定吧,既然那條小龍魚還能活,就先放著。”
法則含糊地應了一聲,順手吹起風把大船推得更快了些。
梵行在一處大碼頭下了船,耳邊已經聽得了不少民眾紛紛議論起朝廷收治各大寺廟田產的事情,這樣的議論隨著他深入中原腹地愈發熱烈,等到了河間,這樣的議論幾乎已到了不絕於耳的地步。
河間不同於其他郡縣,淨土禪宗這個天下第一寺正坐落在河間,此地佛道盛行,向佛之風濃厚,大小廟宇不計其數,每家每戶都供奉著佛像觀音,每逢四時八節必定要上附近的寺廟布施聽取法會。
僅河間一郡,就有“四百八十寺”之稱,因此河間也是寺廟隱田最多稅收最少的郡,實際田畝比官府田冊上的土地多了近三分之一,多出來的那一部分全是寺廟的占地,更彆說河間大量沒入寺院的成丁人口了,不少土地因為缺乏人力耕種幾近荒蕪。
梵行一踏上河間的地界,就感受到了那種無處不在的宗教氛圍,不說街道上行走來往的僧侶們,因著他是僧人,甚至去一些茶鋪吃喝都無需付錢,來往行人見他衣著更是肅容合十,口稱師父。
梵行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淨土禪宗與淨土佛宗出於同源,甚至二者根本就是位居於同一處的同一間寺院,隻是淨土佛宗設有法術庇佑,將佛寺與凡間土地分離,二者就像是處於兩處折疊重合的時空中,其中玄妙,難以儘述。
隻是淨土禪宗並不修行,它托庇於淨土佛宗的骨肉中誕生,鑽研佛家經典,也奉淨土佛宗的佛子為佛子,卻全然不知有關修行的事情,隻當是天佑佛門,每隔一段時日便會有天縱奇才拜在門下。
等不生學完了基本粗淺的經書,他也會和梵行一樣,前往淨土禪宗出家修行,成為下一任佛子,然後遊方四海去鞏固自己的道。
梵行將降魔杖背在身後,一階一階地爬上山道,淨土禪宗之名天下皆知,便是這樣不當不正的時節,山道上都有擠擠挨挨的信眾和僧侶,梵行混在其中一點也不打眼。
進了山門,廟門口的知客僧看見他,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眼中崩出了驚喜的色彩,張口就欲呼喊,被梵行一個眼神止住,隻能遺憾地看著白衣的僧人低調地走進了寺裡。
寺內模樣與淨土佛宗是一樣的清樸,但因為信眾繁多,還是免不了有泥金朱紅的佛像華殿,看起來有種心浮氣躁的味道。
梵行悄無聲息地走進了佛寺後院,沿路的僧人愈發的少,見到他時也隻是驚訝了一下,很快就規矩地朝他行禮,沒有試圖攀談的。
他一路走進去,看見的佛殿也慢慢灰暗古樸下來,直到見到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樹下盤腿坐著個白胡子垂到大腿的老和尚。
“……方丈。”
梵行停下來,站在那老和尚麵前,低頭合十。
老和尚年紀不小了,一張老臉如風乾橘子皮皺皺巴巴,身形瘦小乾癟,裹在洗的粗糙的僧衣裡,好似一段行將就木的枯樹。
他聽見聲音,慢吞吞睜開眼睛,那一雙眼裡的光芒倒是清亮矍鑠,宛如氣宇非凡的壯年男子。
“是梵行啊。”他咕噥了一聲,“此去遊方數月,可有什麼心得?”
他望著麵前這白色緇衣的僧人的眼神是憐愛溫和的,連語氣也充滿了長輩關切小輩的慈愛:“你像是又瘦了。”
梵行低著頭,降魔杖負在身後,眼簾低垂,輕聲道:“方丈上回也是這麼說的。”
老和尚於是嗬嗬地笑起來:“哎呀,自家小孩出門遠行,總是不如在家裡放心,你嫌棄老和尚囉嗦了?”
梵行無奈地抬起眼睛看看他,一雙清透的眼睛裡春水溫柔。
老和尚咂咂嘴:“觀音貌,菩薩心,你這佛子實在名副其實。”
梵行沒有在意他混不吝的調侃,沉吟半晌,還是問出了口:“我下山後未曾在河間停留,不想河間境況竟然……”
他找不到詞彙去形容那種狂熱的崇拜,閉上了嘴,神情憂慮,老和尚“哦”了一聲:“你看見了?”
梵行蹙起眉頭:“方丈也知道?”
老和尚盤著腿,手裡撚著一串摩挲得光潤的佛珠:“知道,可是知道又能如何。”
他乾癟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自嘲:“禪宗恪守清貧,僧眾開墾田畝種菜養殖,絕不侵占農田,也不收農戶獻上的田地,亦不肯收為逃稅而來出家的丁口,可是你看——”
年邁卻依舊銳利的眼神投向遙遠的山巒,好像能一路看到河間荒蕪的田野、擁擠的街道:“不知從何時起,鄉野間的淫寺越來越多,未曾受戒的僧侶起了一間空屋就敢掛廟匾,信口雌黃便能騙得信眾若乾,橫行鄉裡。”
“頂著皈依佛門名義逃稅的人越來越多,便是攔也攔不住,禪宗多次向各大清寺發去誡書,提醒他們切勿被富貴迷了眼,聽取的人又有多少?”
老和尚說了一半停了嘴,歎口氣:“朝廷此番是忍無可忍之舉,收田查丁不算什麼,老衲怕的是他們不肯善罷甘休,非要清算過往……”
淨土禪宗一向恪守著寺院清規,努力做天下僧侶的表率,奈何並不是所有佛寺都這麼有覺悟,連禪宗都在巨大的金錢攻勢下修繕了部分佛殿金身,何況是其他不甚堅定的小寺廟?
借口供奉佛祖收取巨額奉納,隱匿田產,對逃稅的人丁一概收容,甚至還有扭曲佛經教義騙取錢財的實例,打著佛教旗號招搖撞騙的僧侶也不少,光是河間一地,就有不少騙人的野寺,有些還裝得十足真實,不是苦心修行的僧侶都分不出其真假,著實可怖。
“是禪宗之過,身為佛門正宗,未能及時約束各寺,以至如今境況。”老和尚聲音低緩沉厚,帶著痛心和絕望。
這的確是禪宗留下的過失,佛門開始傳教時,為了擴大影響力,並沒有非常嚴格地要求信眾恪守清規,也沒有用十足嚴厲的規矩約束僧眾,然而等寺廟林立起來,才發現約束僧眾變得困難,再去宣揚清苦正己的道理已經晚了。
“朝廷下了十足的決心,是非要約束佛門不可了,這是好事,但是……”老和尚苦笑了一下,將身旁一封被摸得皺巴巴的信遞給梵行,“怕沒有這麼容易。”
梵行接過信件展開,這是在外遊方的僧侶傳回寺廟的信,上麵記敘了推行清田令以來各寺廟的反應,不出他所料,大部分寺廟並不願意交出隱匿田產,敢正麵和官府抗衡的寺廟是沒有,但他們明裡暗裡開始鼓動信眾反對清田令,多地竟然隱隱有暴動的趨勢。
彆說什麼和尚都是一心向佛的,被利益蠱惑的人貪婪起來,比惡鬼還要可怕。
老和尚低低歎息:“昨日師弟來信,有一撥信徒,為野寺僧侶蠱惑,抗議清田令,在京師朱雀大道上舉火**,亡者六十三,重傷二十八。”
梵行的瞳孔一瞬間緊縮。
作者有話要說: 妖皇露了個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