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二十二)(2 / 2)

天道無所畏懼 大葉子酒 10170 字 10個月前

“憑什麼他說不是就不是?空口無憑人便白死了麼?!”

很快人們又吵起來,那些兵丁也到了近處,冷厲的眼神上下打量梵行:“你——你說你是誰?”

梵行平靜道:“貧僧,梵行。”

衛兵們如臨大敵,喝道:“妖僧!帶走!”

馬上就有人上來要拴梵行的手,梵行抬起頭,靜靜注視他們:“貧僧不會逃跑,自當跟隨大人下獄,但在此之前,可否請大人饒恕則個,允貧僧前往舉火地看看?”

這當然是不行的,哪裡有看見了在逃犯還不抓的道理?

可是與方才的書生一樣,去抓他的兵丁一見著梵行清澈明淨的眼神,就不自覺地停了手,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尷尬地動了動手腳,一張臉漲得通紅。

城門令是個有些見識的老軍戶,他與梵行對視了半晌,一揮手:“給你半個時辰!”

讓他去不代表不派人跟著,幾名城門衛押解囚犯般將白衣的僧人團團圍在當中,不少好事的民眾跟在後頭圍觀,更有許多百姓聞風而動,非要來一觀這犯下了大案的佛教妖人的麵貌,誰知一見就動了惻隱之心,不知不覺跟著走了起來。

這條奇怪的隊伍原本隻有十數人,但是半路加入的好事者越來越多,為首的僧人白衣素服,低眉斂目,有蓮台上觀音的端莊相貌,背負禪杖,靜靜地前行,而他身旁圍著數名兵卒,身後拉起了長長的隊伍,等官衙得到消息時,這支隊伍已經攏了小半個京城的百姓,正浩浩蕩蕩地沿著朱雀大道往宮門去!

京兆尹一聽見手下士卒的急報就瞪大了眼睛,汗水嘩一下浸透了脊背,急慌慌推開桌子,扶正官帽往衙外衝:“快報給宮裡!通知城防衛!”

百姓舉火的地方在朱雀大道正對著朝天門的地方,距離宮門不過數百步之遙,中間空空蕩蕩是片巨大的廣場,這麼多人浩浩蕩蕩走來,把宮門衛的精神都拉緊了,下意識橫起了手中的長戟。

不過他們卻沒有再往前走了,城門令看看身後的長龍,心裡也充滿了懊悔的情緒,不過都到了這種境地,他想反悔逮捕梵行也無濟於事了,索性看看他要做什麼。

梵行低頭看著麵前的地,被烈火焚燒過的地麵還有焦黑的印記,一路拖曳出去,深深淺淺印滿了眼前土地,他彎下腰,行大禮叩拜了三次,帶著額頭上一點焦黑的灰土,將雙腿一盤,就這麼坐下了,然後開始念往生咒。

在場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這個和尚非要到這裡來,隻是為了念個經?

他將經文念了兩遍,一雙黑色宮緞雲靴停在他麵前,一名麵白無須的內侍帶著幾名小內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梵行和尚,你身負大罪招搖過市,在朝天門前鬨出這樣大的動靜,意欲何為?”

內侍代表著深宮中天子的意誌,梵行一聽他這話,就明白了皇帝怕是真的要下狠手整治佛門,為此先一步將縱人舉火的事情按在了他頭上——皇帝難道不知道此梵行非彼梵行麼?

但他卻不能讓楚章那個小兔崽子如願了,楚章琢磨的大概是要將佛門連根拔起,這可不行,七道之中,佛道也得長長久久的才行。

不過好在,這個小兔崽子應該沒有下定決心,否則出來的就不會是問話的內侍了,而該是抓人上斷頭台的廷尉。

梵行雙手合十,口誦佛號,低聲道:“梵行身為天下僧眾表率,未能約束僧侶潛心修行,致使鄉野之間野寺假僧頻出,更有惡人冒稱梵行名姓,哄騙無辜百姓,犯下如此大罪,梵行有負佛祖教誨,願以此身向天下百姓、向佛門正宗、向聖明天闕贖罪,乞請聖上垂範,寬宥淨土禪宗失察失教之過。”

首先把小兔崽子扔過來的大鍋扔開,其次表明自己的過失是沒有約束好天下僧眾,最後表明錯都是他一個人的,彆搞連坐剿滅佛門,同時隱晦地點明,淨土禪宗願意支持朝廷約束佛門的政策。

表忠誠,給台階,一口氣都有了。

內侍沒想到一個和尚竟然這麼會說話,打官腔的本事不亞於那些在朝為官十數年的老臣,不由得用驚奇的眼神打量了梵行一番,這麼一看之下,心裡就生出了點遺憾之情。

眼前的僧人麵目寧靜如蓮上月光,眼神鐘天地靈秀之氣,清澈坦蕩,瘦削的身軀裹在寬大在緇衣裡,雪白緇衣的邊角都磨出了絲線。

他在心裡讚了一聲好氣度,倒是不覺得這樣的人會乾出那等哄人舉火的惡事來,語氣也就軟了一點:“你在此稍後,待我回稟天子。”

宮門外的人越聚越多,也沒人來趕他們,過了半刻鐘,朝天門邊的小門開了,那名內侍徑直向梵行走來,而他身後又多了數十名衛士,肩扛手提驅趕著一車車木材,在不遠處乾起活兒來。

梵行靜靜地看了那邊一眼,又看向已經走到近前的內侍。

內侍臉上有點遮掩不住的同情之色,細聲細氣道:“天子問,既然梵行自認有罪,那要怎麼贖罪呢?此行莫非隻是嘴上空談,要借著官府的手,給自己博個大義的名頭?”

其實天子的話遠沒有這麼好聽,這還是內侍心生憐憫潤色過的,那位紅衣的暴君又犯了頭疼病,聽他來奏報的時候還懶洋洋地歪在龍椅上,聞言隻說“光說不做,他是來邀名的麼?告訴他,想邀名,就要拿出誠意來”。

內侍抬手輕輕一指身後熱火朝天的工程,輕聲道:“大人們正議此事,說大師雖未殺人,卻放縱野僧冒名殺人,更使得天下因佛而亂,或不當斬,隻看大師如何向地下那六十三條人命贖罪了。”

這話的意思,就是可以給淨土禪宗留下根基,但是相對應的,佛門也得拿出誠意來,不能使這樣的大事被輕輕放過。

梵行看著那些衛兵利落的動作,一座粗陋潦草的火台就具備了雛形。

官府不判他刑罰,為了挽回佛門名聲,他必須自請刑罰。

這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梵行站起來,向內侍微微一禮:“阿彌陀佛,謝過大人傳話。”

他轉頭,麵向身後無數湧來的百姓,言語從容:“淨土禪宗多年來清心禮佛,卻忘卻了身為佛門正宗的職責,導致天下信徒為野寺所苦,梵行忝為佛子,修行淺薄,又未能行使表率之責,愧對眾善男信女。”

“今有虔信百姓六十三人,因梵行失察,為妖僧所惑,殞身在此,梵行不可辨駁,願為他們前驅,掃清往生之路,來生仍做太平治下百姓。”

他言語平和坦蕩,眾人還沒琢磨明白他說了什麼,就見這身姿清瘦的僧人拄著降魔杖,慢慢地朝著那座火台而去,大風卷起他白衣的下擺大袖,似推又似托舉,將他一步步送上推滿柴薪的高台,背影堅決挺拔,令人看著就感覺喉頭一酸。

那一襲白衣在高台上落下,僧人趺坐好,如同身處蓮花寶殿、檀香佛音之中,朝台下怔怔發愣的內侍微微一笑:“點火罷。”

內侍被他那一眼看得神魂如在夢中,渾渾噩噩地抬起手一揮,一旁的衛兵們紛紛擲出火把,頃刻之間,澆透了火油的高台便熊熊燃燒起來。

人群中猛地騷動起來,百姓們臉上不見快意,隻有忐忑不安的不忍,有不少人喃喃著“是不是搞錯了”“也罪不至此”,部分心軟的書生掩麵而走,有婦人已經低低哭出了聲。

烈火中,那僧人恍然不覺酷熱加身,誦念往生咒的聲音清晰地隨風傳出來,這場景看得越來越多的百姓眼含熱淚,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在他們胸中湧動,讓人手足發軟,眼眶酸澀。

禁宮之中,位列朝堂之上的燕憑欄看向殿外高遠天空,火油木柴灼燒的煙塵一路遞上天穹,映在他眼裡,許久換來一聲沉沉歎息。

而昌平坊花街柳巷裡人聲未起,窈春送情郎出門,聽見龜公交口接耳談論方才的熱鬨事,一雙美目睜大,霍然望向朝天門方向,良久,以袖掩麵,痛哭失聲。

木台澆足了火油,燒了一個多時辰,圍觀的民眾初時還有低聲交談的,燒到了後來,連一點人聲都不聽聞,所有人都安靜地仰望著這座木台,眼中再次泛起了敬仰,不少本就虔信佛道的男女更是默不作聲地向著木台跪了下來,口中喃喃念著經文。

有未燒化的白色布片被風吹卷著飛下高台,落進地麵,馬上就有一隻隻手小心地將它捧起,收入懷間。

灼熱的火焰漸漸熄隱下去,木台上清朗念誦著經文的聲音早已不見,被燒得焦黑的柴薪中,有一具枯瘦如炭的軀體,焦屍渾身已碳化,渾然圓融一體,雙手緊緊合十,是個靜默趺坐的端莊姿態。

天邊的雲霧散去,瑰麗翻湧的紅霞自邊際湧來,太陽放出薄薄的金光,落在那具焦屍身上,仿佛是天穹憐惜這位殞身的佛子,為他披上了袈裟似的冕衣。

天地之間有大慈悲。

這姿態祥和莊嚴,深深刻入所有人眼底心底,不知是誰當前啼哭,人群大放悲聲,一時慟哭難以抑製。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給佛道留一條生路,隻好梵行殉道了……

我這個渣渣,寫大師寫的好生辣雞,佛子這卷應該很快就結束了,下一卷是妖皇,緊接著就是幾卷的大綜合【修羅場】,幾個化身都會出來,啊,除了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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