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一睜開眼睛, 看到的就是跪在床前不知多久的尤勾。
纖細明麗的巫族姑娘垂著雙眸,見他醒來,眼睛猛地亮了一亮:“大祭司……”
她有很多話想說, 但是話到了嘴邊不知被什麼堵住,過了好半晌,才恍惚低啞地說:“阿幼桑……沒了。”
明明要說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妖皇在鬨海, 比如危樓現在也在東海,比如仙尊醒來了,還和大祭司結了活鎖,就算是要提阿幼桑,也該先有些鋪墊才好,大祭司剛剛醒來,這個消息委實太刺激了些。
但尤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一個沒忍住, 就講話說出了口。
巫主聞言很久沒有說話,漫長的寂靜後, 才輕輕問:“怎麼回事?”
他的語氣平靜極了, 尤勾聽著他的聲音, 不知不覺也平靜下來, 能好好地將那個姑娘的死從頭到尾說來:“……大祭司靈魄受損嚴重, 阿幼桑翻了**,想為您和鬼王結活鎖,哪知道出了差錯,活鎖的一頭結在了明霄仙尊身上……”
尤勾在大祭司麵前向來坦誠,她連一絲一毫的隱瞞都沒有,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統統說明白了, 在聽到結活鎖的時候,她注意到大祭司搭在被子上的手猛然握緊,青紫的經絡浮現在蒼白皮膚上,良久才慢慢鬆開。
尤勾沒有詳細說阿幼桑死亡的過程,危樓的藏書閣裡哪本書是大祭司沒看過的?隻要一說結活鎖,大祭司就能明白發生了什麼,根本不需要她畫蛇添足。
事實也是如此,巫主默默地聽她講完,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明日把星盤拿來我看看,如果還能找到一點散魄,給她找個好人家吧。”
這句話後,他們彼此都沒有再提起阿幼桑,尤勾局促地動了動手指,小心翼翼地問:“那個……大祭司,您對明霄仙尊,現在有什麼感覺?”
巫主聞言愣了愣,還真的認真琢磨了起來,半晌慢吞吞地回答:“唔……說不好,有種想和他同生共死的感覺,危樓分他一半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這話說的輕描淡寫,卻把尤勾嚇了一大跳,情蠱發作也需要一個時間,按照明霄仙尊那裡的進度來看,大祭司此刻隻應該對他有所關注而已,怎麼就到同生共死的地步了?
——除非大祭司早就對明霄仙尊有意了?!
這個猜測把尤勾擊得七葷八素,她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麼話來,腦海裡第一時間浮現出來的竟然是之前結活鎖時鬼王伶仃沉默地站在陰影中的那個模樣。
清瘦,孤獨,好像被世界遺忘。
天衡沒有注意到尤勾的表情,仍舊在細細感知情蠱帶來的影響,半闔著眼眸:“情蠱牽心,就算是我,要是不知道情蠱這一茬,也辨彆不出自我的真實情感。”
從頭到尾,他的語氣都很冷靜,像是在做學術研究一般,細細琢磨了一回,他露出一個很細微的笑容:“活鎖之下,我與明霄壽數牽係,巫族也能共享昆侖庇護,這情蠱下的值。”
從尤勾的角度看去,大祭司的眼睛泛著一層堅硬的銀灰色冷光,他是真心實意地覺得這情蠱下得好,不是因為能讓明霄喜歡他,而是可以借此利用明霄來獲得太素劍宗對巫族的庇護。
巫族人丁稀少,有天賦的族人十個裡出不了一個,又天生修為低下,全靠巫主死拖活拖才能在修真界擁有超脫的地位,為此天衡覺得付出點情愛也沒什麼不行的。
他的思維轉得很快,旋即便道:“我要與明霄結為道侶。”
尤勾一怔:“道……道侶?”
烏發披肩清韻超拔的巫主朝她微笑一下:“是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
尤勾下意識地想要反對,話到嘴邊,又卡住了。
她哪有什麼立場去反對?
大祭司做事一向深思熟慮,他要做的事,是輪不到她去反對的。
於是尤勾隻問:“那要怎麼做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大祭司似乎連考慮都剩下了:“自然是讓明霄主動提出來,他那個性子很好懂,等他自己想明白了,根本不需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隻要等著就好了。”
就算對明霄仙尊情根深種,巫主算計起人來還是不留餘地,尤勾不由得在心裡悄悄同情了一把被看得透透的仙尊。
而那個被看得透透的仙尊正領著徒弟在樓頂看風景。
說看風景也不對,明霄隻是想找個高點兒的地方散散心,巫族救了他,他不可能一聲不吭轉頭就回昆侖去,因此隻簡單地給明頤傳了個信表示自己回來了,旁的沒有多說。
明霄本想自己溜達一圈,荼兆卻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像一條認準了主人的奶狗似的,也不說話,隻是固執地跟著,明霄一表露出不需要他跟著的意思,荼兆就盯著他看,露出那種要被遺棄了似的神色,弄得仙尊十分不忍心,隻好當他是個掛件。
樓頂空曠,危樓又高,幾乎是穿雲而過,明霄仗著修真者極其強悍的目力低頭去看,才能看見地麵的情景,一看之下就有些疑惑:“極東之地何時變成汪洋澤國了?”
荼兆做掛件做得很合格,師尊不跟他說話他便當自己是個死物一聲不吭,師尊一開口他便迅速活了過來,將妖皇出世的事說了一遍,末了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魔獸潮之後鳴雪師叔也杳無蹤跡,阿嬰這些年一直在尋他,前些日子恰巧找到,鳴雪師叔也和師尊一般昏迷不醒,而且……”
他遲疑了一下,被弟弟的消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仙尊轉過頭來看他,眉眼輕輕一壓,透出冷清鋒利的味道來:“而且什麼?”
荼兆輕聲說:“……鳴雪師叔被妖皇玉神扣住,我和阿嬰不能匹敵,不得不退走危樓。”
明霄聽了這話,愣了一會兒,素白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睫毛垂著擋住了一半的瞳孔,嘴裡喃喃將妖皇的名字念了兩遍,忽而冷笑:“不過區區孽畜,竟也敢覬覦鳴雪?”
這句話裡殺氣四溢,好似利劍錚然出鞘,荼兆不意他竟然反應如此的大,動了動嘴唇,轉而道:“師尊如今修為倒退,貿然對上妖皇怕是危險……”
明霄一貫好脾氣,聽他絮絮叨叨說完一大串,才嗯了一聲:“為師自有分寸。”
荼兆靜默了半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心中敬仰明霄,但兩人都是麵上清冷不善言辭的類型,全然做不到像是尋常師徒那樣無話不說,他當明霄是天上遙不可及的明月星辰,要他找些話與明霄談論,比讓他當眾拿抹布清理白玉京還難。
明霄不說話,他就陪著明霄靜坐,覺得這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