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主居住的危樓頂層刻畫著各種各樣的陣法, 為了照顧巫主的身體,室內溫度常年如春,隻有邊角吹著徐來的微風。
而今天, 這裡卻驟然刮起了尖利咆哮的狂風。
靈氣組成的龍卷呼嘯翻湧著,柔軟逶迤的簾幕被吹得貼緊了梁柱, 頭頂一望無際緩慢旋轉的星圖也在這樣浩瀚狂亂的靈力渦流中震蕩起來,由巫主靈力維持運轉的星辰搖搖欲墜,小半星辰如風中燭火黯淡熄滅, 剩下的則在渦流中搖擺, 化作流星倏忽墜下。
這場麵其實漂亮得緊,仿若天穹傾塌, 無數星辰滑落, 帶著閃光的尾羽拉出焰火一樣璀璨的光芒, 隻是在場幾人都無心去欣賞這樣的美景,臉色一個比一個凝重。
尤勾眼眶裡的淚水還沒有乾, 死死盯著那原本刻畫了陣法的地方,瘦削蒼白的巫主躺在靈力渦流之中,一旁的荼兆正瘋狂往明霄體內灌輸靈力, 兩股力道在明霄體內澎湃合流,瘋了一般衝進他的元嬰內。
如果此刻接受這樣瘋狂灌輸的不是明霄, 換了隨便一個修道者來, 隻怕當場就要被這種江海填灌給撐碎元嬰,就算有維係的陣法輔助, 也撐不住荼兆在一旁的揠苗助長。
尋常人修煉, 都是小心翼翼地捕捉來遊離的靈氣,將其引入體內剔除雜質,而後填進丹宮, 一絲一絲地推動修為增長,隻是此時情況緊急,荼兆也沒有時間再去小心地收攏靈氣,隻得將其粗暴地一股腦推進明霄的丹宮。
好在明霄隻是修為跌落,他畢竟是曾經到達過半步登仙境界的大能,不存在心境不穩的情況,隻要靈氣足夠,他的修為便隨著一同瘋狂攀升。
元嬰前期,元嬰中期,元嬰後期……
明霄的修為一路攀升,站在一旁的鬼王神色喜怒難辨,一張臉麵無表情,冷冷地盯著靈力渦流中白發素衣的仙尊,眼底跳躍著晦暗冷漠的寒意,像是一條毒蛇盤踞在暗中窺伺敵手一般。
尤勾無意間一回頭就看見了鬼王這個表情,心下猛然一凜——不論此前阿幼桑和鬼王是如何打算的,現在大祭司既然已經陰差陽錯與明霄仙尊結了活鎖,那二人就是綁在了一條船上,仙尊出了事,大祭司也不能獨善其身,鬼王若在這時候要同仙尊發難……
尤勾袖中的彎刀不動聲色地滑到了手心,就算之前鬼王有恩於巫族,該動手的時候她也不會手軟的。
隻是,尤勾想,希夷君不是對大祭司有情麼,方才還叫荼兆替仙尊灌輸靈力減輕大祭司的壓力來著……
啊,她倏地瞪圓了眼睛,該不會,鬼王是因為仙尊捷足先登搶了同大祭司結活鎖的機會所以才……
巫女越想越覺得自己怕是摸到了事情的真相,不由得偷偷覷了鬼王幾眼,穩如山嶽的青年站在陰影處,不言不語,厲鬼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他不動的時候就真的像是融在了暗處的石像,大袖在風中靜止,整個鬼都顯得枯瘦伶仃,好似被世界排斥在外的幽魂。
荼兆臉色已經隱隱泛白,額頭滲出了汗珠,他拚命擠壓著丹宮中的靈力,四周風聲嗚嗚,不少擺設已經被渦流卷著碾為了齏粉,頭頂星辰快要落儘,一顆金色的星星好巧不巧撞入了荼兆的視線,在他眼前放出了一片澄明絢爛的花火。
這光很漂亮,荼兆心裡卻是一驚,下意識往後微微仰頭去避,等他再睜眼時,就對上了一雙沉靜烏黑的瞳孔。
風雪鐘情,天道垂憐。
這雙眼睛裡有昆侖山嶽,亦有人間燈火。
荼兆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一時間竟然恍惚覺得是自己在發夢。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不是夢,一隻冰冷的手攀上來,輕而易舉地越過刀鋒似的盤桓的靈力渦流,按住了荼兆的手腕,示意他停下傳輸靈力的動作,而後慢慢盤坐起來。
他的雙手相當自然地壓在膝頭,素白大袖順著雙膝疊落在地上,堆出雪堆雲層般溫柔的弧度,脊背筆直挺拔如鬆竹,沒有束的白發落在肩頭背後,他整個人猶如一柄藏在鞘中的長劍,鋒刃未出而華彩熠熠,一身淡漠矜貴的姿態,隻是簡單坐著就有高不可攀的仙人之姿。
劍仙。
尤勾腦子裡隻能浮現出這個詞彙。
隨著他醒來,從巫主身上奔湧而出的靈力也在迅速平息,尤勾顧不上剩餘那點狂暴靈力,拔腿奔向了大祭司,將他扶著靠在自己懷裡,三兩下摸透了他的脈象,診完脈,她臉色說不上是好是壞,兀自沉思,一個低低的聲音便響在了她耳畔:“如何?”
尤勾驟然回神去看,發現鬼王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邊,一雙眼尾狹長的漂亮眼睛隻看著她懷裡的大祭司,不知道在想什麼,將話問出口後又抿緊了嘴唇。
“比先前好了很多,但是修為倒退總歸不是一件好事,大祭司身體本就不好,現在完全是靠著……壽命共享在撐著。”
尤勾說這話的時候下意識看了看明霄。
明霄感知何其敏銳,尤勾的視線一落在他身上他就發覺了,也跟著轉頭看過來,禮貌地對她頷首為禮,旋即目光就落在了天衡身上。
他看上去隻是很自然地一瞥,但這一瞥之下,眼神就出現了一點恍惚,而後慢慢溫軟柔和下來,一向平靜無情的神色多了些許波瀾,嘴唇動了動:“天衡……”
他這神色落在彆人眼裡隻引起了一些疑惑,落在尤勾眼裡就如晴天霹靂一般。
壞了,剛才大家的心緒都懸在生死一線上,誰也沒想起結活鎖之後的事……不,尤勾強行冷靜下來,阿幼桑不是傻子,她絕不可能將活鎖的弊端告知鬼王,尤其是她還用了情蠱,阿幼桑那樣的性子,必定是給情蠱換了個名字騙鬼王的,除了她誰都沒認出情蠱來,而情蠱進了仙尊的身體,現在也隻有天知地知她尤勾一人知——或許之後還要加個大祭司。
巫主和仙尊用了一對情蠱。
尤勾冷靜地將這句話在心底念了一遍,光是念出這句話,就讓她頭皮發麻腳底板冒冷汗。
——她現在是真的不敢去想,鬼王知道這件事後會是什麼反應,他八成到現在都還以為這隻是個共享壽命修為的陣法而已!
尤勾對上明霄那雙有些恍惚的眼睛,心裡猛地一虛,竟然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情蠱是她同阿幼桑一起培育的,沒有誰比她們更了解情蠱的特性,不是操縱蠱蟲的大師,不說解開情蠱,就是他身上有情蠱這件事也發現不了。
在情蠱的催動下,明霄仙尊現在隻是不自覺地多注視了大祭司片刻,這短短片刻便會讓他明白什麼是一見鐘情的滋味,然後他會自然而然地將注意力落在大祭司身上,他看大祭司的時間越久,心中愛意就會愈發深濃,最終如癡如狂,此生非他不可。
這個過程是隱秘而緩慢的,卻會如流水清溪一般,將甜蜜濃稠的愛意一點一點澆灌在心頭,寄主會覺得這是自身產生的情感,不會察覺任何一點不自然的因素,任他是縱橫天下的仙尊,也絕不可能逃脫情蠱的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