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色微明, 山間晨霧猶盛,披漫如紗,且蕩且揚, 下山凹的一處水塘邊,卻反常的人聲嘈雜。
塘水不深, 中央處斜斜倒栽著一輛白色小麵包車, 水裡岸上,都站了不少人, 有人牽繩, 有人往水下推撬杠,還有人正從車身下遊出,呼啦抬手抹掉滿臉的水。
孟勁鬆蹲在高處崖邊,拿手去摸地上的輪胎轍,崖口泥濕,轍痕非常明顯:車子應該是從這兒失了控,急衝向下方幾米處的水塘, 然後以倒栽蔥的姿態, 一直守候到他們趕來的。
這高度, 栽下去了也不至於有大的損傷,更何況, 已經確認過了,車裡沒人。
人都去哪了呢,是白水瀟得逞了,還是千姿得手了?但如果是千姿占了上風, 為什麼不設法聯係他們呢?
孟勁鬆眉頭緊鎖,之前他隻是有點不放心:當時,孟千姿給他使了眼色,那場綁架,在他看來,危險的意味並不濃重,更像是她的一出將計就計,所以他沒有急著救人,而是儘量配合、靜觀其變。
直到柳冠國報說,追蹤屏上的那個紅點,好久沒動了,而且看位置,完全是在山裡、附近沒有任何村寨,他的不放心,才漸往擔心發酵。
……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孟勁鬆手指搓了搓,吹掉指腹間的泥灰,站起身子:“怎麼說?”
來的是柳冠國,他一夜奔走,滿臉浮腫,眼睛下頭也冒了青:“周圍都找過了,草叢裡發現幾枚腳印,但沒什麼價值——根本看不出是往哪個方向去的。”
孟勁鬆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白水瀟有兩個住處,龍山縣有套房,老家是旯窠寨,兩處我們都去了,沒人,她應該有彆的落腳點,問了鄰居,都說不常見到她,也沒見過她有什麼相熟的朋友。”
這倒也在意料之中,白水瀟那麼詭詐的人。
孟勁鬆有些煩躁:“沒彆的了?請到我們餐桌上的人,對她就隻知道這麼多?”
柳冠國臉上燥熱,有口難開。
落花洞女其實有點特殊,不像走腳的或者辰字頭的那樣有壇有派聲勢浩大,究其本質,也就是孤苦癡傻的女子,得了洞神庇佑,有點超出常人的本領,不喜與人交往,更親近山林——孟千姿這趟請客,有點麵麵俱到一個不漏的意思,隻要是沾奇帶異的,都收了帖子,就比如老噶,隻是個做巫儺麵具的,也能占一席呢。
誰能想到她背後有這乾坤。
孟勁鬆話一出口,就知道說得不合適、有苛求遷怒意味,但又自恃身份,拉不下臉跟柳冠國說軟話,於是彆轉了頭——恰看到有輛車從不遠處疾馳而至。
他還以為是路過的車輛停下來看熱鬨,直到車上慌裡慌張下來兩個人、柳冠國又急急迎上去,才知道來的也是山鬼。
再一看臉,有幾分熟悉,略一思忖,想起來了:是沈萬古和沈邦這兩個,不是帶那個有點瘋癲的半老頭子遊山玩水去了嗎?
想誰來誰:車後座的門被推開,探出半個身子來東張西望的那個,正是神棍。
孟勁鬆有點煩這人,覺得他頗像一坨黏膠,甩之不脫還礙手礙腳,但七姑婆的麵子又不能不給,於是目光相接時,客氣地衝著他笑了笑。
沒想到這笑竟給了這半老頭子勇氣了,過了會,神棍顛顛小跑著過來:“聽說孟小姐被一個落洞的女人綁架啦?”
什麼綁架!這些下頭的人,總是危言聳聽,把話傳得變了味兒,孟勁鬆有點不悅,又不便表露:“千姿是主動跟那女人走的,她有自己的打算。”
神棍一臉關切:“我聽說,找不到那個白什麼……水?”
詢三問四的,是不是有點太不把自個兒當外人了?孟勁鬆不耐煩:“嗯。”
“那個白什麼水,真是落洞女?不是假的?”
這還能有假的?孟勁鬆一時被問住了,好在柳冠國他們幾個也過來了,剛好聽到,幫他答了:“應該不是假的,白水瀟落洞,有好幾年了,旯窠寨的人都知道。”
神棍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那她落的那個洞,是在哪?”
這神棍,問話似乎挺有條理,孟勁鬆心裡一動:“這個很重要嗎?”
神棍白了他一眼:“廢話,這當然重要,你懂不懂落洞?”
邊上的沈萬古嚇了一跳,趕緊拽他衣角:“棍……棍叔,你跟孟助理講話,要……禮貌點。”
當著孟勁鬆和柳冠國的麵,沈萬古不敢叫他“棍爺”,怕被懟:哪個是你爺?做山鬼的,能管彆人叫爺?
擱著平日,被人這麼無禮搶白,孟勁鬆早翻臉了,但跟神棍這種顛三倒四的人較真沒什麼意思,於是他語氣反而和緩:“沈先生……對落洞有研究?”
神棍顯擺:“湘西我來的多了,見過落洞的女人,還見過苗老司去洞神那搶魂呢,你見過嗎?”
最後一句是朝著二沈說的,兩人猛搖頭。
神棍更來勁了:“去搶魂,是來武的,手裡拿根棍子,地上又敲又鑿,洞壁上狠砸,還要念咒:抓魂的滾巴,住那大井小井,大洞小洞,大溝小溝……要討伐你,要你不得安生……”
說到一半卡了殼,長歎一口氣:“不行了,記憶力不行了,所以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幸好我筆記裡有,老長一段,等我回去翻翻。”
孟勁鬆心下一喜,山鬼其實對落洞所知不多,翻來覆去,都是百度百科裡貼爛了的那幾句,但聽神棍說的這些話,確實有那麼點專業意味,他愈發客氣了:“你為什麼覺得,白水瀟落的那個洞很重要?”
神棍說:“這不明擺著嗎,她如果是真的落洞女,那她做任何事,都是聽洞神安排的,落洞,苗語叫什麼你懂嗎?”
估計這幫人也不懂,神棍比了個“二”的手勢:“兩個叫法,一個叫了滾巴(bia),意思很直白,就是魂落到洞裡去了;還有一個叫抓頂帕略,這個含義就深了,代表天崩地裂。”
這番話講完,孟勁鬆倒還好,柳冠國幾個完全是一臉懵逼,神棍歎了口氣,覺得跟沒文化的人交流真是費勁:“這個天崩地裂,代表人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你想想,天崩了,不再是那個天,地裂了,你刷地掉進去了,你的世界還是原來那個世界嗎?”
沈邦撓撓腦袋:“廣義上說,世界還是那個世界,狹義上,以個人為中心來看,身邊的那個小世界,確實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