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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煉坐著看完了《帝女花之香夭》。
這一段講的是,明末國破,長平公主與駙馬周世顯於成親之夜,雙雙自殺。
洞房花燭,鳳冠霞帔,演的卻是悲情故事,江煉聽懂的唱段寥寥無幾,隻是看台上死彆的兩人,覺得分外惆悵,謝幕的時候,他站起身,一直鼓掌,這單薄的掌聲,在戲廳裡不斷回蕩。
演員下了虎度門,戲廳裡的光大亮,江煉看到,有一兩個沒來得及卸妝的演員抱了束花向他匆匆奔來。
他還以為是要給他頒堅持到底觀眾獎。
然後才知道不是,最前頭的那個武生把花塞給他,一臉拜托:“不好意思,曲小姐現在難得上台,一般有她上的場,都會有人獻花的,但現在,觀眾都走光了……”
懂了,江煉沒看過粵劇,但看過影視劇:那些角兒回到後台,總會收到花啊、行頭啊什麼的,講究一個排場。
江煉抱著花束進了後台,曲俏剛剛摘下鳳冠,一張描摹得精致的臉被大紅嫁衣映襯著,分外明豔。
她接過花,問江煉:“你有空嗎,一起吃個夜宵?”
江煉遲疑了一下,但曲俏接下來的話讓他推辭的話沒能出得了口。
她說:“今天過生日,本來還以為就這麼冷清清過去了,沒想到臨到最後,還能遇到一個聊得上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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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俏住的是幢小洋樓。
當年,廣西出了個桂係軍閥白崇禧,白公館已成受保護單位、不好買賣,這洋樓,據說是他的一個高級副官的,解放後幾經轉手,被曲俏買下了——她本來就是戲夢人生、不喜歡生活在當下的,買下後整舊如舊,住著民國的房,唱著明清的戲,傷著二十多年前的情,日日在不同的時空裡穿行。
現下,小洋樓上下都沒亮燈,顯是主人未歸。
樓前的路道不遠處,停了輛大suv,車後座上,孟千姿打開禮盒蓋,最後一次檢視送給曲俏的冠飾。
毫不誇張,一開蓋珠光寶氣,真個絲纏線繞綴琳琅,冠頭捧起來,後頭還綴了瑩白色的珍珠簾子。
車內施展不開,她彎下腰拿頭去湊那寶冠,歎著氣說:“這麼漂亮,我都想去唱戲了。”
副駕上的辛辭回頭看她:“有那麼誇張嗎?”
駕駛座上坐的是孟勁鬆,他瞥了辛辭一眼:“你以為,送六姑婆,能用仿貨?光寶冠後頭的珠鏈,用了四千多顆小珍珠。”
辛辭咽下一口口水,頓了頓又問:“乾嘛不讓人家歸山築接待啊?搞得還要租車,委屈老孟當司機。”
孟勁鬆回了句:“我不委屈,你發牢騷發你的,彆拖我下水。”
孟千姿沒好氣:“驚動了歸山築,又是大動靜,又得請這邊的各路朋友吃飯,煩不煩?再說了,不是給六媽驚喜嗎,知道的人多了,還驚喜得起來嗎?”
辛辭冒出一句:“萬一人家六姑婆今晚,嗯,夜不歸宿呢?”
孟千姿瞪他:“彆胡說八道。”
辛辭委屈:“不是沒可能啊,過生日嘛……這位六姑婆這麼吃得開,聽說追她的人大把,連二十多歲的……”
孟千姿冷了臉:“越說越沒邊了是嗎?”
辛辭嘀咕:“事實嘛,又不是造謠她。”
孟千姿懟他:“連二十多歲的,你聽聽你這個用詞——就準男人找個年輕漂亮的,不準女人找個年輕帥氣的?我六媽這麼漂亮,保養也好,還有錢,配不上誰了?”
辛辭悻悻說了句:“沒說配不上,但彆換那麼頻唄……”
孟千姿一腳踹在他座椅背上。
孟勁鬆其實心裡也是這想法,不過,辛辭能天馬行空地亂說,他可不行,他想了想:“空等也就算了,等回六姑婆也還好,就是,萬一她是跟人一起回的,是不是有點尷尬啊?”
孟千姿奇道:“她要是真帶了人回,你以為我傻嗎,還巴巴跑過去送?我有這麼不識趣嗎?”
正說著,不遠處有輛出租車停下。
副駕上下來一個年輕男人,他先去拉開後座車門,裡頭出來個抱著花束的女人,那男人幫她拿著花,又關上車門,這才陪著她一路過來。
借著路燈的光,孟千姿看清楚,那女人正是六媽曲俏,至於那男人……
孟千姿凝神細看,孟勁鬆和辛辭也不覺身子前傾,湊近擋風玻璃。
俄頃,辛辭倒吸一口涼氣,第一個失聲叫出來:“臥槽,不是吧,是不是我看錯了……”
他邊說還邊往後招手:“千姿,你看,這不是那個江……江煉嗎,這人怎麼這麼神,一下子就從湘西來了廣西……”
孟千姿沒有說話,她拿手揪起前排座椅上的罩布,慢慢擰著疙瘩。
孟勁鬆心跳得厲害,頓了頓,回頭看孟千姿:“千姿,咱們是不是,今天先回避?”
見孟千姿沒異議,他想發動車子。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見車門響,急轉頭看時,孟千姿居然下車了。
非但下了車,她還親親熱熱叫了聲:“六媽。”
叫完了,轉向車內,吩咐了句:“東西給我。”
辛辭反應過來,幾乎是上半身撲到後座上的,慌裡慌張把禮盒遞給孟千姿,目送著孟千姿向那兩人走過去,激動地聲音都抖了:“臥槽,老孟,這是,我真是,臥槽。”
孟勁鬆輕輕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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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迎著路燈的光,一路走到曲俏麵前,展顏一笑,把禮盒遞過去,說了句:“六媽,生日快樂。”
她知道江煉在看她,但當不知道,也當他不存在,隻是笑著看曲俏。
曲俏愣了足有好幾秒,先是不敢認,後來終於認出來,激動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千姿啊,我好些年沒見過你了。”
上次見,她雖然還是這身條模樣,但麵上還有些青澀,現在不了,完完全全,是個大姑娘了。
孟千姿笑,說:“是啊。”
曲俏輕籲了一口氣,這才想起江煉,忙向她介紹:“這位是……”
孟千姿打斷她:“我沒興趣認識。”
語畢又是一笑:“禮物送到了,六媽,我走了啊。”
她轉身就走,覺得很解氣,雖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解的什麼氣,隻是越走越快,到車邊時,一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孟勁鬆很快發動了車子,繞過曲俏和江煉身側。
車裡大燈關了,看不清裡頭的人,曲俏隻看到,自己和江煉的臉,被昏暗的光影拉得有些變形,在茶褐色的車窗上水流樣漫掠而過。
她終於反應過來,回頭看江煉:“你和我們千姿,是不是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