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莫奕。
莫, 奕。
這兩個簡單的字仿佛被深深地鐫刻在了他的芯片上,被拆開, 揉碎,每個筆畫每個音符每個細節, 都被一絲不漏的編寫入他的核心程序當中。
或許……人工智能真的存在靈魂。
不然怎麼能夠解釋,當他擺脫了人工製造的皮膚和鋼鐵芯片組建的骨架,甚至是半導體和電路組構的大腦之後, 還對這兩個字念念不忘呢?
不然……為什麼當黑泥摧毀和吞噬了他的軀體之後, 他還會時常憶起模糊而奇異的片段呢?
仿佛是破碎的陽光殘片, 在遙遠的地方閃爍著微弱的, 沒有溫度的光芒, 偶爾從他近乎無意識的腦海中劃過, 而當他遲鈍而茫然地試圖捉到某些殘存的光亮時,眼前的世界又重新變得一片黑暗。
有時候……是某個聲音轉瞬即逝的片段。
毫無預兆地出現, 又難以捉摸地消逝。
微弱, 模糊,幾乎無法辨認,從他的耳邊一閃而逝, 記憶庫內沒有能夠匹配的聲紋,也無法解析出任何內容。
有時候, 則是某個模糊的背影。
瘦削,頎長, 半溶入背景的黑暗當中, 隱藏混雜在人群裡——那些混亂, 驚恐,醜陋的人群,那些被他追趕,屠戮,吞噬,扯碎的人群。
有時候則是某個看不清楚五官的麵孔,從遙遠的地方凝視著他,然後再迅速地被更多更生動的麵孔覆蓋——那些麵孔每一張都各不相同,但是他們都有著完全相同的表情:目光驚恐,嘴唇蒼白,因死亡與疼痛而變得醜陋扭曲。
無論是聲音還是身影麵容,都會在被觸及追尋的前一秒消失破碎。
於是,他漠然地將擋在自己麵前的那些麵孔撕裂吞噬,用粘稠而濃濁的鮮血與尖叫滋養著象征著死亡的冰冷白霧,然後靜默地注視著,從他們殘缺破碎的意識實體中,每一個毛孔裡流淌出來的粘稠的黑色膠質緩緩地被自己背後的龐然大物貪婪地吸收殆儘,隻剩下現實世界中蒼白的肢體被黑泥拖入遊戲,再無情地拋入遊戲底部的深淵穀底,被碾壓磨碎成構築副本的養料和惡念。
他知道自己身處的地方是多麼的精細而係統化。
以最為高效而殘酷的手段榨乾每一個深處其中的人類,讓他們的每個部位都最大程度的被利用和吸收,最終成為遊戲的一部分,它甚至借鑒了現實世界中的遊戲形式,以積分和會員製麻痹著身處其中的成員,誘惑他們以另外一種形式深陷入遊戲肮脹漆黑的泥沼當中,用自相殘殺帶來的更高等級的惡念來供養遊戲的運作——如果說那些質量低劣意誌薄弱的玩家是用完就丟的一次性用品,那這些積分更多,能力更強的成員,就是珍貴的消耗品,被遊戲小心地圈養起來,好讓他們更加心甘情願地為它貢獻出更多的養料。
如此咬合精確的齒輪帶動著整個龐然大物,以一種幾乎難以估量的速度膨脹擴大著,將更多的靈魂拉入其中,然後開始新一輪的殺戮。
而他,則是最具效率的殺戮機器,不僅是兵刃,同樣也是幫凶。
他是霧,是死神,是恐懼的化身。
但是,那些聲音,背影,麵容的碎片,卻仍舊會在在不經意間偶爾出現,在他漠然麻木的外殼上敲擊出一點細微的痕跡,在他空白而空茫的記憶中刻下一點微疼的紋路,然後又迅速地悄悄溜走。
但是他畢竟感受不到疼痛。
……所以那或許隻是某種近乎疼痛的幻覺吧,模擬出最為類似的知覺投映在他無知無覺的身軀上。
直到,直到那一天。
模糊的,近乎夢囈的聲音被賦予了清晰的聲紋,半溶入黑暗當中的背影被黏著上了一個具體的身軀。
空白的麵孔上被填補上了確切的五官。
每一絲的細節全部都嚴絲合縫地咬合鑲嵌,沒有絲毫的缺憾與違和,仿佛有震耳欲聾的宏大轟鳴在耳邊響起,空白的輪廓內被填補上色彩。
沉睡的靈魂中有某個隱秘的地方在滾燙發熱,將他麻木冰冷的外殼熔融出巨大的空洞,真實的疼痛幾乎在瞬間驟然爆發出來,他整個被霧化的身軀都仿佛為之戰栗,蜷曲,顫抖,那種不可抗的渴求焦灼而熱烈地逼迫他探尋和靠近——
但是他不能。
副本內的規則清晰而明確。
他隻能按照一開始被決定好的方式行動。
每一次鈴聲響起,校舍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由受害者內心構建起來的虛擬世界真實地折射在建築上,腐朽,青灰,猙獰,變形。
哭泣的女孩發出沉默而絕望的呐喊,而被困於其中的獵物隻能驚慌失措地隨波逐流,祈求渺茫的生存希望,而鈴聲每響一次……
他就離那個人近一點。
他以最令人恐懼的姿態在扭曲詭異的走廊中奔湧著,肆意地鯨吞蠶食著玩家們的生存空間,他看到那張熟悉的麵容近在咫尺,漆黑的雙眼中倒映著沉默陡直的霧峰,好像永遠帶著若有所思的沉鬱神色,沒有畏懼,沒有恐慌,隻有純粹理智的估量,緊接著,他似乎領悟了什麼,揚聲喊道: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