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靠近那塊玉,昭夫人卻把它拿起來,強行塞到薑恒的手裡,手指收緊時,捏得薑恒五指發痛。
“拿著。”昭夫人朝薑恒冷冷道,“去罷。”
薑恒帶著畏懼,退後了半步,接了那玉,這是他第一次從母親口中聽到有關自己父親的評價,也是最後一次。
在薑恒的記憶裡,父親這個概念相當模糊,長期被關在薑家,不與外頭互通有無,令他既不覺得自己沒有父親是奇怪的事,也並不那麼迫切地需要一位父親。
他隻在心裡隱隱約約,將這名隻存在於書簡中的角色視作荒野中的一名神秘客。
孔、孟、墨諸賢都曾在著作中提及“父為天”,而薑恒無法理解,他的天空不過是籠在薑家大院高牆外,那一方碧藍色的幕布,與素未謀麵的“爹”又有多大關係?
“快進來,進來。”薑恒看見耿曙已站在自己臥房外。
“就在這兒,不進去。”耿曙答道。
“進來。”薑恒堅持,外頭下起了小雨,春夜頗有幾分寒意,他既推又拉,將耿曙弄進房內,像個小大人般把藥放在爐上煎,調開藥糊攤涼,撥亮了燈。
燈光下,耿曙洗過澡後,已不再是那野人形貌,雙目明亮,皮膚白皙,高鼻深目,脖頸雪白,單衣內露出鎖骨。兩道眉毛濃黑,如墨筆揮就的有力一劃。
先前匆匆一瞥,未曾看出,如今在燈下,薑恒差點還以為換了個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繼而笑了起來。
耿曙的表情充滿茫然,眉頭微微地擰了起來,他的嘴唇溫潤,鼻梁高挺,唇線帶著一股倔強之意,穿上對薑恒來說顯大了的裝束,恰恰好正合身,一身繡有暗紋的黑袍襯得他的腰線筆直,不甚強壯的少年人胸膛與肩背有著瘦而勻稱的態勢。
他的手指白皙修長,修好指甲,脫去泥垢後,一手比薑恒稍大了些,手腕也十分有力,那糾結油膩的頭發洗完總算舒開了,衛婆又為他剪短了不少,留了毛毛躁躁的短發,簡單地紮在腦後,
耿曙一張臉棱角分明,有著明亮的神采,就像美玉一般。薑恒家裡從沒來過像他這樣的客人,想讓他說說外頭的世界,就像洗澡時聊的,如何被狼追,如何爬過荊棘叢生的密林,怎麼找到隱藏在林間的鳥巢,把生蛋捏碎,生吃下去。
但看耿曙那模樣,似乎不太想說話,隻是警惕地打量著這陌生的環境。
“你幾歲了?”薑恒問。
“十。”耿曙簡單地答道。
“你比我大兩歲,我虛歲八歲了。”
薑恒爬過案幾一邊,取了藥碟,又爬回來,用一支小狼毫筆調和藥物,示意耿曙脫上衣,耿曙便將袍子解了,袒露肩背,薑恒說:“這是我熬製的特效藥,塗了以後過幾天就好了。”
“有用嗎?”耿曙側頭看那藥糊,眉眼間現出不太信任的神色,顯然不相信出自八歲小孩之手的傷藥能奏效。
“當然!”薑恒說,“去年有隻鳥兒被貓咬了,掉我家院裡,我就是這麼給治好的,治完以後就能飛了。”
耿曙就這麼坐著,任憑薑恒折騰自己,薑恒小心地給他上了藥,說:“腿上。”
耿曙話很少,不複傍晚洗澡時的粗魯與野蠻做派,聽得薑恒吩咐,便索性把褲子褪了,又是赤條條地坐著,抬起腿來讓薑恒上藥。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的雙目始終盯著案幾上、被薑恒扔在一旁的玉玦。
“那是你娘給你的嗎?”薑恒問。
耿曙沒說話,薑恒給他上好了藥,正想把玉玦還他,耿曙卻係上裡衣布帶,滿不在乎地一振肩膀,穿好那身原本該是薑恒的外袍,打著赤腳起身走了。
“我話還沒說完呢!”薑恒又說。
耿曙在廊下回頭,他比薑恒高了半頭,略有些冷淡地注視著他。
“你會在我家住多久?”薑恒問。
耿曙眼裡現出一絲迷茫,末了,答道:“我不知道。”
“明天醒來的時候,你還會在這兒罷?”薑恒充滿期待地說,他實在太寂寞了,如果可以,他隻想求母親彆趕走耿曙,但以母親的態度看來,仿佛是不可能的。
“嗯。”耿曙簡單地答道,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外袍在春風裡飛揚,快步走了。
這一夜,薑恒寧靜的無聲世界,仿佛被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撞開了一角,夜裡他尋思良久,注意著從役房處傳來的動靜,腦海中充斥著諸多問題譬如:耿曙帶來的這塊玉玦,是自己的父親留給他母親的。
那麼父親與耿曙,又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母親發這麼大火?是他的信使還是他的徒弟?此時薑恒還不了解世上有關“私生子”的概念——聖賢書中從不提及,也沒有旁的人朝他灌輸。
耿曙帶著一把劍、一張絲帛、一塊玉玦,千裡迢迢,從安陽來了他家。今天晚上他會住在這兒,母親會收留他住多久?離開這裡,耿曙會再去什麼地方?走了以後還會回來看他嗎?薑恒不禁又想起母親站在鏡前那陰森恐怖的一幕,他說不清她想做什麼,但在那一刻,他感覺到一股令他為之戰栗的畏懼力量,仿佛她的恨即將撲麵而來,連著他也一起吞噬下去。
薑恒這夜睡得並不安穩,直到翌日清晨,劈柴的聲音“咚”的一聲吵醒了他。
衛婆打了水進來讓他洗漱,劈柴聲依舊響著,薑恒馬上意識到,是耿曙。正轉頭時,衛婆在背後予他編了發上幾股細辮,讓他坐正。
“耿曙還沒走呢。”薑恒看著鏡中的自己,說道。
衛婆滿是皺紋的臉上,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把薑恒打點整齊,他便穿上木屐,快步到得役房所在的後院處。柴房裡頭多了一張簡陋的床,院裡,耿曙額上滿是汗,隻穿單衣,外袍係在腰間,手持柴刀,於樁上把木柴劈成兩半。
薑恒問:“吃早飯了嗎?這麼早就在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