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曙側頭看了眼薑恒,擦了把汗,答道:“沒有。”
薑恒年紀不大,道理還是懂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家中招待耿曙的方式過於簡陋不說,怎麼能讓人劈柴?忙道:“還是我來吧。”說著要去接耿曙手裡的柴刀,卻被匆忙趕來的衛婆提著後頸,拖走了。
衛婆這招提後頸就像抓貓一般,從小到大,薑恒試過無數辦法,都躲不過衛婆的一提,當即束手無策,乖乖就範,被帶到堂屋外,進去給母親請早。
“給母親大人請早。”薑恒規規矩矩,抬起雙手交握,跪在地上就拜。
昭夫人又恢複了慣常模樣,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聲音裡一如既往地帶著少許嫌棄與不屑:“起來罷,用早了。”
衛婆端了食盒進來,薑恒坐在母親下首,打開食盒,尋思著問問關於耿曙之事,昭夫人卻先發製人:“《萬章》讀完了麼?”
“下第二章。”薑恒答道。
“還是下第二章?”昭夫人冷淡地說。
薑恒昨天沒用功,背脊已有點隱隱作痛,估摸著得挨好幾下藤條了,但幸而昭夫人沒有再說,隻道:“三天內把萬章念完,不要再拖了。”
“是。”薑恒稍稍躬身,打量母親臉色,又說,“耿曙不和咱們一起吃飯嗎?”
昭夫人說:“問他一句,打你一鞭,問罷,且暫記著。”
薑恒隻得不問了,早飯後,他想往後院看,昭夫人卻厲聲道:“往何處去?”
薑恒隻得回往書房,攤開竹簡,豎起耳朵,聽後院傳來的動靜,不片刻後衛婆掃過前院,清了院內花盆,收拾出一小塊空地,後院則傳來打水聲與洗碗筷聲,想是耿曙也吃了早飯,正自己收拾。
薑恒趁著這當口推開書房後窗門朝外張望,耿曙卻又不知去了哪兒。腳步聲傳來,這家裡任何一個人的腳步聲,薑恒都聽得出來,那是昭夫人來考校功課了,薑恒慌忙裝出認真讀書的模樣,坐端正,提筆蘸墨,鋪開一張蘆紙。
耿曙也來了,在前院內站定,昭夫人提著兩把木劍,扔給耿曙一把,沉聲道:“練罷,且讓我看看,學了多少不入流的功夫。”
薑恒:“!!!”
衛婆擺上一張椅、一張幾,斟了茶,春風吹來,拂起昭夫人鬢發,把幾片梨花吹進書房裡。昭夫人便慵懶地往椅上一坐,冷冷道:“薑恒,今天太陽下山前,萬章一句你背不出來,我就抽他一鞭。自己數數,全書有幾句?”
薑恒馬上答道:“我念!我這就念!”
昭夫人守在書房門口,麵朝前院,耿曙帶著遲疑之色,試著舉起那把木劍,然而那木劍不知以何材質打造,逾二十斤,對一個十歲小少年來說極其沉重,耿曙意識到這與他往常用的兵刃大相徑庭,卻仍倔強、吃力地提著。
“喝!”耿曙以劍劈砍。
“著!”耿曙轉身,袍襟回蕩,用上了全力,那招式竟是有模有樣。
“你唱戲呢,”昭夫人嘲諷道,“喊什麼?用喊的能殺人?”
耿曙眉頭深鎖,一瞥昭夫人,一口氣憋在胸腹間,揮起那木劍,轉身進退,又一式掃腿。
真好看!薑恒的注意力頓時被耿曙練劍的姿勢吸引了過去,怔怔看著,一時忘了麵前的功課。
“鞭子我可都記得。”昭夫人說。
薑恒馬上坐直了,誦讀道:“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
讀書聲中,耿曙動作明顯地一頓,迎上了昭夫人冷漠而鄙夷的目光,於是耿曙更賣力地揮起劍來。
“破爛劍技。”昭夫人聲音很輕,無奈輕輕一歎,那聲音,耿曙卻聽見了。
薑恒搖頭晃腦地念著竹簡上的字,一會兒低頭,一會兒抬頭,誦完萬章其四時,耿曙使完一套劍式,昭夫人終於拿起陳於案上的另一把木劍,走向院中。耿曙馬上退後兩步,擺了個起劍的動作,昭夫人身形不動,手中劍甚至不知何時出去,薑恒隻見眼前一花,耿曙便被母親輕巧地絆倒在地,摔了個結結實實。
誦書聲一停,昭夫人朝書房內望來,薑恒忙又誦道:“……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後托於諸侯,禮也;士之托於諸侯,非禮也……”
耿曙爬起身,擺開與猛獸作戰的架勢,雙手握劍,緊盯著昭夫人,繞著她緩步轉過半個院子,昭夫人卻看也懶得看他,隨手提著劍,自顧自站著。薑恒念到:“詩雲‘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之所履,小人所視……”時,耿曙惡狠狠地撲了上去,薑恒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隻見母親隻是側過木劍,一劍刺出,正中耿曙左肩,耿曙失了平衡,又是狠狠摔在地上。
耿曙再爬起時,昭夫人卻以木劍搭著他的手腕,往上抬抬,調整他雙手持劍姿勢,耿曙會意,腳步略分,就這麼站著。昭夫人讓他擺了個舉劍的起手式,沉聲道:“看劍尖,站到酉時,掉下來一次,抽你一鞭。”繼而轉身走了。
“……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薑恒自言自語道,耿曙雙手持劍,認真地擺著起劍式,專注地看著手中劍。
一刻鐘過去,兩刻鐘過去,耿曙的手不斷發抖,薑恒已將《萬章》讀過一次,朝耿曙使眼色,耿曙隻不理會他,那劍越抖越厲害,到得最後,終於拿不住,掉了下來。
日暮時分,昭夫人又回來了,衛婆跟在身後,捧著皮鞭。
“掉了多少次?”昭夫人道。
“十七。”耿曙答道。
“背,”昭夫人拿起皮鞭,又吩咐兒子道,“從頭開始。”
薑恒站在廊下,他無論對什麼書,都有著看一遍就能背下來的本事,但為了避免耿曙挨打,下午還特意多讀了兩次,此刻將萬章從頭背到尾,無一句出錯。背完後,昭夫人意外地將鞭子放了回去,走了。耿曙本該挨的那十七鞭,竟是一鞭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