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恒警惕地看著他,沒有回答,隻見他一身黑,比項州更高,左手持一道銳利的鉤子,隨時可將人開膛破肚,就像黑夜裡追魂的厲鬼。
刺客又說:“他沒有交給你什麼重要的東西麼?”同時打量薑恒懷中,那以黃布包著的,金璽輪廓,他臉上本應是眉毛之處光禿禿的,一抬眼,現出無神的眼白,猶如死人般,陰惻惻道:“小朋友,他有沒有讓你,將某樣東西交給誰?”
薑恒再退後,背脊碰上了一棵樹,已退無可退。
“這麼想要,”薑恒冷冷道,“為什麼不親自去朝天子討要呢?原來你也有怕的人嗎?”
那刺客似乎絲毫沒想到,薑恒不過少年模樣,竟是如此老成,非但不怕他,更對他充滿了鄙夷。
“嘿,”刺客說,“有意思。年紀小小便當了太史官,果然了得。”
薑恒說:“不管是什麼,我不會給你,你有膽子,儘管下手來搶,甚至殺了我,倒也無妨。”
接著,薑恒反而朝那刺客走了一步,低聲道:“這裡隻有你我兩個人,天下人也不會知道。把它搶去,給你的主人,交給國君,不管哪個國君,他就能繼承天下正統了,你也會立下大功一樁,是不是?”
薑恒抬眉,神秘地說:“隻是沒有我,繼天子遺詔,親手授予,你覺得這作數麼?隻怕會引來各國征討,落得亡國的下場罷?”
刺客臉色稍變,薑恒不過輕輕幾句話,就點出了要害。諸侯國想要的,都是象征天子正統的繼承權,各國追溯數代,也與王室有著姻親關係。金璽誰都想要,得到它,便能在名義上號令各諸侯國。
但若沒有姬珣的臨終授命,又是另一回事了,因為那是搶回來的。必然被各諸侯國暫時放下成見,聯手討伐。
那刺客顯然在來前得到耳提麵命,一時間也拿不準主意是否下手強搶。
然而不過短短頃刻,已由不得他說了算了。一道勁風瞬間襲來,薑恒馬上後退,藏身樹後,隻見一個身影拖著飛濺的血花,撲到那刺客麵前!
“你來晚了。”項州無情的聲音響起,帶著一股撲麵而來的殺氣!
薑恒眼中,頓時倒映出漫天雪花,隻見那殘麵刺客果斷一個翻身,亮出手中刺鉤,項州一步踏住牆壁,再兩步順牆直奔而來,出劍!
鏗然聲響,項州再一抖手腕,手上串珠飛射,如漫天花雨射去!那刺客再退,飛身到得牆後,抬手,項州一腳蹬牆。
隻見一把閃光匕首刷然而來,射向樹後的薑恒!
頃刻間,項州已到了身前,空手去截飛向薑恒的匕首,手中刹那鮮血淋漓,匕首竟是銳利無比,刺穿他的手掌,被骨骼所擋住。
薑恒大喊一聲,隨之而來的,是那刺客的猖狂大笑,並消失在了牆後。
項州沒有再追,停下腳步。
薑恒從樹後跑了出來,項州眉頭深鎖,拔出釘在手掌上的匕首,扔在地上。
薑恒馬上撕下袍襟,要為他包紮,項州卻一手摟著薑恒肩膀,說:“刺殺失敗了,隻給了申涿一劍,不知道他死了沒有。我還是太輕視太子靈了,雍軍也到了!先前萬萬沒料到,他們來得這麼快,走!”
“耿曙呢?!”薑恒把項州手臂扛著,一手環過他的腰,項州踉踉蹌蹌,呼吸沉重,說道:“出城找他,出了西門,吹哨為號……”
“你流了好多血!”薑恒大聲道。
項州肩膀、肋下全是箭傷,血液順著他的夜行服淌下,染透了他半邊修長身體,紫黑色的血滴在雪地裡,手上又添了新傷,殷紅的血不斷滴下來。
“我走不動了,”項州呼吸沉重,“你……”
他本想讓薑恒自己先逃,但四麵八方全是亂軍,薑恒毫無自保能力,若被追上了,一定會被亂箭射死在雪地中,自己哪怕筋疲力儘,真要動手,還能勉強再戰幾個尋常士兵。
薑恒打斷項州,說:“得找藥,先給你止血。”
項州說:“不礙事……不礙事……那裡有輛車……看見了麼?”
薑恒看見了一輛運送柴火的小車,趕緊扶著項州過去,讓他躺在車上,又將車繩套在自己身前,拽了拽,拖動那車。
項州發出一聲悶哼,一頭倒了下去,用儘了他最後的一點力氣。
“會好的。”薑恒焦急道,“先去藥鋪。”
項州顫聲道:“先出城……十天前,我給先生送了信,他就快來了,隻要他趕到……”
“誰?”薑恒回頭道。
項州臉色蒼白,木車上滿是他的鮮血,更順著車轅淌下,在雪地裡留下兩道血染的轍印。
戰馬衝過,薑恒險些被撞翻,馬上轉身,擋在項州身前。
來人乃是一身黑色戰鎧的雍國騎兵,正縱馬疾馳,從背後追上兩名梁國步兵,旋刀飛起,將人斬死當場。
那騎兵高倨馬上,戴著頭盔,轉頭望向薑恒與躺在車上的項州。
“引他過來。”項州低聲說,手裡扣著一枚銅錢。
這是薑恒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距離死亡如此地近。
那騎兵仿佛還在猶豫,是不是該把這小孩殺了,然而遠方擊鼓聲響,召喚全城雍軍,騎兵便調轉馬頭離開。
城中四處都在起火,到處都有擄掠的梁軍與鄭軍,他們進城後,得到的指令是先搶天子,奈何天子一把火燒了正殿。猶如狼群般的鄭軍見無利可圖,開始退而求其次,前去宗廟爭搶象征王權的九個巨大青銅鼎。
然而太宰早有準備,同時一把火燒了宗廟。
在這極其慘烈、同歸於儘之舉下,晉天家曆代宗廟被付諸一炬,青銅鼎在烈火中化為銅水,就在聯軍打開宗廟大門時,銅水一瞬間猶如怒海般湧了出來。
通紅的銅水挾著早已化作飛灰的太宰,與一眾晉臣的怒火,猶如天罰般從高台湧下。
屍體,鮮血,烈火……洛陽的火勢以正殿、宗廟為中心,朝著整個皇宮開始蔓延,吞噬了衝進皇宮的軍隊,被遣散的士兵與百姓們已逃出了洛陽,餘下數百名老臣,壯烈殉國。
這一天,成千上萬的洛陽百姓,拖家帶口,遠在郊外,眺望著他們的天子葬身火海。
薑恒撿來一把劍,在城北拖拽著車繩,艱難地穿行,烈煙熏得他不住咳嗽。
“有人追來了。”薑恒顫聲道。
他離開了北城門,項州已經昏迷,另一手中,緊緊握著一個竹哨。
靈山峽穀,十餘名士兵協力,將王都的銅鐘架上懸崖高處,是年幾場大雪,積雪沒膝,山嶺已到了承雪的極限。
士兵說:“耿大人,梁軍進城了,我們得走了,家小還在城裡。”
“走罷,”耿曙不住喘息,遠方的洛陽城現出火光,“都走。”
“沒有撞柱,”士兵又道,“怎麼辦?”
耿曙沒有回答。
士兵們紛紛朝耿曙行禮,離開。耿曙低頭看著趙竭最後的血書,在寒風裡放開,血書順著風飛了出去,落在靈山峽穀的雪地裡。敲響鐘後,一切便已結束,朝天下宣告,晉亡國。
他不知道王宮起火了沒有,黑夜裡一切都看不真切,他幾次想扔下銅鐘,回去。但項州的一句承諾支撐著他。
那是他攀越城牆,傍晚剛天黑時,來到洛陽,朝耿曙說的。
“我會保護他,”項州朝耿曙說,“一定會。”
也許是源自於一直以來,對項州的信任,也許是他明白了在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守著對昭夫人的諾言。否則他不必千裡迢迢,一路來到洛陽。
原因隻有一個,項州怕薑恒直到城破,還留在城中等待母親,於亂軍中死於非命。
一定要活著出來。耿曙心道。
梁軍與鄭軍衝破了城門,而雍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急行軍南下,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趙竭甚至沒有接到任何雍軍出關的消息,原因隻有一個——他們根本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
雍軍已有二十年未出玉璧關了,目的已很明顯,汁琮要趁四國聯軍尚未成功集結,以快打快,把他們全部堵死在洛陽,再行殲滅。
既然失去了搶到天子的把握,洛陽的百姓是死是活,他們並不關心,派出使者先行通知,目的就已達到了。眼下的洛陽,已猶如一個鐵籠,裡麵的生靈上到天子,下到豬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等待著他們的,是卷地而來的混戰,所有人都將死在這座城裡,死在中原四國的鐵蹄之下。
但趙竭不會就此放過他們,哪怕自己葬身火海,也要讓聯軍付出慘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