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宣看著牆壁上斑駁的樹藤出神, 隨口道:“楓林村,第一次郢、代大戰時被毀了。”
薑恒低聲道:“你爹娘也死了嗎?”
羅宣答道:“我娘生病,爹去為她請大夫, 再也沒回來, 聽說被代軍抓去服苦役了。娘等了三天,額頭燒得滾燙, 病死了,就在那張床上。”
薑恒轉頭, 看見牆角的一張破榻。
羅宣出神地說:“剩下我與弟弟,相依為命。”
薑恒說:“你還有弟弟嗎?”
羅宣答道:“他叫羅承,比我小六歲,與你一般大,那會兒,隻有這麼高。”
薑恒沒有說話,隻見羅宣漫不經心地比畫了個手勢。
薑恒問:“後來呢?”
他心想也許不該問,羅宣卻無所謂, 仿佛隻是想回憶點往事,至於傾聽的人是誰,對他而言,並不重要。
“後來, 郢軍來了,”羅宣的聲音仿佛陷在了一場夢裡,“村裡的人被殺了不少, 有人到處搶劫, 碰上人就殺……為了保護他,我把他放在屋後地窖,裡頭有足夠的水和吃的, 能讓他吃一個月。”
薑恒:“……”
羅宣一瞥薑恒,又說:“接著,村裡的年輕人集結起來,預備在那個夜裡殺光郢軍,至不濟也殺幾個人,將他們引走。但有人出賣了我們,我也一起被抓了。”
薑恒看著羅宣的左手,羅宣抬起手,端詳手上鱗片,說:“那年我剛十四,尚未拜入師門。”
薑恒說:“再後來呢?”
羅宣答道:“我為郢軍充當勞役,生不如死,足足一年,總算找到機會逃回來了,到家後,看見屋後的牆塌了,壓在了地窖的門上,那些磚頭、石頭,就像壘起來的一座墳。承兒在裡頭關了一年,想必早就餓死了。”
薑恒沒有說話,房內一片死寂。
羅宣滿不在乎地說:“我沒有去開地窖門,就讓它那樣罷。再接著,我蹲在村裡,等過路的軍隊,來一個,殺一個。來的多了,我就在井水裡頭下毒,殺了上百人之後,我被抓了起來,他們想把我帶到郢都江州城去,剝皮示眾。恰好路上碰到大師兄,大師兄便救了我,帶我回到滄山,拜先生為師。”
“雨停了,”羅宣出外看了眼,說道,“走。”
薑恒拄起拐,慢慢地走出去。
羅宣提起耿曙生前的包袱,替薑恒背著。
“大師兄生前叫‘公子州’,”羅宣說,“是郢國的王族之後。”
薑恒說:“他為什麼會到先生這裡來?”
“不知道,”羅宣答道,“他沒有告訴過我。但他說,如果心有不甘,就從頭開始,扔下我所有的過去,但不要忘記曾經。拜入師門後,我決定學毒,毒死他們所有人。”
羅宣在前,穿過楓林走著,薑恒拄著杖,跟在他的身後,走上了回山的路。
薑恒回頭,遠遠看了楓林村一眼,一陣風吹來,楓葉漫天。
“先生快出關了,”羅宣稍稍側頭,憐憫地望向薑恒,“他想見你一麵,還有話要說。”
薑恒點了點頭。
鬼先生坐在麵朝群山與長海的巨石上,看見薑恒歸來時,帶著微笑,朝他點頭。
“薑恒,你回來了。”鬼先生道。
薑恒忽覺得鬼先生似乎比起閉關前,有了特彆的變化,卻說不上來變在哪兒。
“晚輩叩謝鬼先生大恩大德。”薑恒又想跪,鬼先生卻道:“不忙謝,薑恒,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薑恒看著鬼先生,仿佛明白了什麼。
羅宣端坐走廊儘頭,鬆華在秋風裡,赤腳沿著長廊走來。
“這樣總算行了罷?”羅宣帶著一股明顯的戾氣,說道。
鬆華答道:“鬼先生要你陪著他,幫他儘快走出來,卻沒有讓你用這等辦法。萬一他想不開,自尋短見呢?”
羅宣說道:“那就隻好看各人造化了。你這煩人精,天天把什麼命數、天命掛在嘴邊,早該明白,該死的人終歸會死;不該死的人,是不會死的。他要是死了,這不打你自己的臉麼?”
鬆華打量羅宣,羅宣抬頭,看著秋風卷起楓葉飛過。
高台上。
“黑劍是你父親的神兵,”鬼先生說,“他生前,有人將他譽為千古第一刺客。你覺得他做得對麼?”
薑恒大致從耿曙處,得知了父親的往事,就連項州偶爾露出的少許口風,亦讓他猜到,當初父親耿淵所做的,當是驚天動地的一樁大事。琴鳴天下,山河動蕩,四國與雍,一夜間結下了血海深仇。
卻也正因此,化解了一場傾中原之力參與的大戰。
“我不知道,”薑恒有點迷茫地說,“也許罷。”
“你兄長既已離世,”鬼先生說,“如此,你就是黑劍唯一的傳人了,你期待有一天,拿著這把劍,去做你父親生前未曾完成的心願麼?”
“他的心願是什麼?”薑恒難過地道,“我從出生起,就從未見過他。”
嘴上如此說,但薑恒心裡早就明白,哪怕他與父親素未謀麵,經曆了從潯東到洛陽,再到滄山這些驚心動魄的日子,童年那些美好的過往一一掠過,再接連破碎……
……母親的離去,耿曙之死,就連項州,最終也葬身這亂世之中。
薑恒說:“就像吾王最後一刻說的,也許有一天,有人能結束這大爭之世。”
“不錯。”鬼先生說,“天地神州有其命數,分也好,合也罷,俱在命數之中。海閣千年來,所尋無非正是應劫之人。想想罷,薑恒。姬珣生前最後一刻,將金璽托付予你,這是你的使命。”
薑恒抬眼,與鬼先生對視,鬼先生說:“想再回到神州大地去,你當帶著命數入局,蒼生將是你的棋子,五國當是你的棋盤,你若下定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