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琮端坐在廳內正中,身邊坐著耿曙,耿曙赤|裸半身,肩背上、腹上、胸膛上,傷痕累累。箭瘡,刀傷,繩痕,新傷混著舊傷,在他已是少年人的身體上,留下了太多的記憶。
“王陛下,”軍醫為耿曙診斷過,恭敬道,“這位公子的傷並不礙事,隻要以飲食調理,配合湯藥,不到一個月,就能慢慢恢複。”
耿曙手持一碗粥,表情十分複雜,慢慢地喝著。
汁琮看著他手裡的碗,再抬眼,注視耿曙的雙目,耿曙不欲與他對視,冷冷道:“彆看我。”
汁琮認真道:“你爹的遺體,被梁國挫骨揚灰,我派出死士,遍尋不得,就連黑劍也下落不明。你娘後來如何了?”
“死了。”耿曙沉聲道。
耿曙喝完了粥,汁琮又道:“再給他一碗。”
耿曙已經很餓很餓了,滾燙的粥下肚後,總算恢複了力氣。
汁琮又說:“這些年裡,我一直在找你。如今總算找到你了。”
耿曙忽然譏諷道:“你就沒想過,萬一我是假的呢?”
汁琮看著耿曙的雙眼,說:“你的眼睛,與你爹一模一樣,但如今世上,見過他這雙眼睛的人不多。畢竟,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耿淵還沒瞎的時候,汁琅、汁琮兄弟便與他相識,十餘年前,在雍都宮內,汁琮永遠也忘不了這雙明亮的眼睛。然而就在耿淵刺瞎自己雙目,蒙上黑布,前往梁國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他原本的麵目。
就連耿曙的母親,薑昭的侍女聶七,也未能得見耿淵的真容。
“昭夫人呢?”汁琮又說。
“死了罷。”耿曙喝完第二碗粥,答道,“恒兒還不知道,不知道也好。”
汁琮吩咐再給他第三碗,又道:“所以,你還有一個弟弟。”
耿曙沒有回答,接過這最後一碗粥。
汁琮又道:“切勿誤會,我的本意,並非想試探你的身份,不過想起太多往事,不問個明白,終究不能放心。”
說著,汁琮又歎了口氣:“哪怕你不是耿淵的孩兒,我仍要感謝上天,在這個時候,將你派來騙我,就當你是他,也無妨。”
就在這時,外頭敲門聲響。
曾宇低聲道:“陛下,找到您說的東西了,就在管降兵的千夫長手中。他確實在一個少年人身上搜到了這物,卻沒有上報,將它據為己有。”
“拿進來。”汁琮說。
門開,曾宇手中握著一塊紅布,紅布裡透出晶瑩剔透的玉玦一角,曾宇小心地將它放在案上,又退了出去。
汁琮解開紅布,裡麵是耿曙的玉玦。
他拿起玉玦,呼吸為之一窒,手指不住發抖,觸碰玉玦的表麵,那上麵,仿佛仍寄留著耿淵的靈魂。
耿曙沒有說話,眼眶發紅,也看著那玉玦,薑恒仿佛就在他的身邊,躺在他的懷裡,枕著他的腿,抬頭朝他笑。
汁琮將玉玦推到耿曙麵前,耿曙一言不發,將它依舊戴上,動作十分自然。
“這是你娘生前,放在落雁皇宮中的劍,”汁琮說,“留著罷。”
聶七的劍細而單薄,劍身仿佛一碰就斷,閃爍著刺骨的寒光。
耿曙把最後一碗粥喝完,抓住劍柄。汁琮又道:“你現在若尚未改變主意,隨時可以殺我。”
耿曙沉默,最後將劍收了起來。
是日黃昏,汁琮上了馬車,離開玉璧關。
耿曙坐在車裡,靠在汁琮身邊睡著了,汁琮的肩背寬大而溫暖,令他再一次夢見了父親,就像幼年時在安陽一般。
父親有時會來看他們,並坐在案前奏琴。母親去準備飯食,小小的耿曙便躺在目盲的耿淵懷中,聽著斷斷續續的琴聲,注視他雙手,不時撥弄琴弦的舉動。
車隊出關,一路馳往北方,近三千人的禦林衛隊浩浩蕩蕩,護擁汁琮歸朝,沿途草海翻浪,天色猶如被洗過一般,一片靛藍。
傍晚時,耿曙在車裡醒了,身邊尚留著汁琮身體的餘溫,他睜眼時,驀然轉頭,朝外望去,隻聽汁琮在外朝禦林軍吩咐著什麼。
“我看你累得不輕,”汁琮便道,“說不得讓你多睡會兒。出來走走?”
耿曙全身痛得厲害,猶如散架了一般,下得車來,環顧四周。汁琮說:“想騎馬?學過不曾?”
耿曙答道:“會一點。”
汁琮扶著他上馬,親自牽著自己的馬繩,在眾禦林衛的注視下,帶著耿曙,走出草原。
耿曙忽然雙腿一夾馬腹,喝了聲“駕!”,王騎瞬間甩開了汁琮,一陣風般衝了出去。
禦林軍衛登時大怒,上前嗬斥,汁琮卻哈哈大笑,示意不妨,眼望耿曙奔遠,讓人再給自己牽了一匹馬,翻身上馬,追著耿曙而去。
耿曙縱馬疾馳,卻是與汁琮行進相反的方向,朝著南方而去。
汁琮策馬,遙遙追上,說道:“你想回去?”
“馭!”耿曙騎馬的機會不多,控馬卻控得有模有樣,在草原中央,夕陽下停駐。
玉璧關出現在遠方,成為一道金紅水墨畫下的黑影。
“這是你爹用他的性命,為我換來的土地。”汁琮說,“在他生前離開落雁,南下前往中原之時,我也是這般,送他到玉璧關下,答應他,從那天起,北方的江山,有他的一半。”
“可他死了。”耿曙沉聲道。
“人生在世,難免一死。眾生如是。”汁琮淡淡道,“你還活著,這就是蒼天賜予我的。”
耿曙沉默片刻,調轉馬頭,回到汁琮身邊,兩騎並肩,回往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