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薑恒睡醒時,發現床頭疊放著羅宣下山去取回來的冬衣。
這天正是下元節,傍晚時分,薑恒到得高台上,隻見羅宣在點一盞紙燈,點亮以後,紙燈搖搖晃晃,被風送了出去。
“下元節了,”薑恒說,“你在給項師伯放燈嗎?”
羅宣與薑恒都換上了新衣裳,羅宣回頭看了薑恒一眼,問:“要給你哥也放一盞麼?”
薑恒問:“可以嗎?”
“那裡有紙,”羅宣說,“自己做一盞罷。”
薑恒答道:“我不會。”
羅宣隻得教他,兩人坐到側欄前,湊在一起糊紙燈。
“什麼都不會,”羅宣說,“蠢貨。”
“是啊。”薑恒有點難過地說,看羅宣靈巧的手指,將竹篾穿在一起,做出一個燈來。入夜時,羅宣點燈,薑恒提著,兩人放走了第二盞燈。
“回去罷,”羅宣說,“天冷了,不要哭。真想哭的話,彆出聲,煩。”
薑恒一想到耿曙,便難過起來,明白羅宣亦是在笨拙地安慰他,隻得忍著淚。回首往事,不知不覺,已十個月過去了,許多事就像一場夢,仿佛哪一天醒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們依舊在洛陽的王宮中。
羅宣抬起一手,在薑恒肩上拍了拍,薑恒終於再忍不住,嗚咽起來,望向遠方,那盞遠遠飄向燦爛星河的紙燈。
雍都,落雁城。
下元節滿城燈火,城外沙洲處,河畔站滿了悼念亡人的雍國百姓。
人們將浮燈放在水上,燈火順流而下,意為懷念已故親人。亦有人將飛燈放往天際,意為尋找在南征之戰中,下落不明的家人。
已故之人燈浮水麵,生死未知之人,則燈火在天,照亮了兩道回家的路。
太子瀧與耿曙站在河畔,耿曙提著飛燈,太子瀧晃亮了火折,點燃了燈。
太子瀧說:“恒兒如果看見這盞燈,就會回來了。”
耿曙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這五光十色之景,璀璨的燈火從風戎人的神山巨擎綿延而來,河流淌出風海,延向黑暗的遠方,猶如那條傳說裡分開了生與死的滔滔河流“忘川”。
界圭雙膝跪在下遊岸邊,捧著兩盞燈,遠遠的,耿曙隻看見了其中一盞,寫著“炆”字。
界圭將它們小心地放在河麵上。
耿曙轉過頭,也放開了手裡的飛燈,燈上寫著“恒”字。
燈慢慢地升上天空,很快融入在漫天的星火之中,彙入了銀河般從天到地,再從地到天的光流。
耿曙轉身,沉默地走著,走向被下元節的燈火所點綴的雍都。
太子瀧緊跟其後,及至兩人翻身上馬,朝著雍都馳去。
天氣愈發涼了下來,下元節的第二天,汁琮帶領王族來到宗廟前,祭祀列祖列宗,將耿曙納入王室。
從今往後,耿曙就是雍國的王子了。
宗廟裡,除卻多了耿曙的紫金牒,汁琮又加印了一枚,上書“耿恒”二字,供奉在列位先王的紫金牒前。耿曙看了一眼,上一代人中,依次是汁琅、汁琮、汁綾三兄妹。而汁琅的名牌一側,則是“薑晴”。汁琅與薑晴名字之下,又有一塊牌,上書“汁炆”。
那是汁琅的遺腹子,據說也夭折了,卻從未聽宮中人提起過。
“當年我們與你父親情同手足,”汁琮離開宗廟前,又朝耿曙說,“從今往後,你與恒兒,就是我兒,雍國仍會將尋找恒兒的下落作為第一要務。但我兒,聚散離彆,都是天定,就像天際的白雲一般,你不可悲痛過甚,一切俱是未知。”
耿曙點了點頭,也改了稱呼,說:“是,父王。”
雍都入冬,北方大地再次下起了小雪。
落雁城皇宮中,太子瀧比耿曙小了一歲,時年十四,每天被太傅摁在宮裡讀書。汁琮雖然疼愛這親生兒,管教也甚嚴厲,起初讓耿曙陪著太子瀧念書,卻意外地發現,落雁城中,汁氏所藏兵書,耿曙竟是全讀過了。
“何處讀的?”這對汁琮而言,簡直是意外之喜,“你認識字?”
“恒兒教我的。”耿曙在兵室內以長杆推動沙盤上的兵員,演練包圍落雁城,汁琮的士兵全被困在了城內,輸了。
太子瀧登時驚呼一聲,望向耿曙眼中,充滿了崇拜。
“好。”汁琮想起來了,先前耿曙與薑恒,確實在王都待了好些年頭。
耿曙說:“王都的藏卷都被燒光了,空了我默摹一份罷。”
“好!太好了!”汁琮被義子打敗,不僅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反而催促耿曙,讓他快點寫出來。
這年冬季,耿曙便與太子瀧對坐,耿曙摹兵略,太子瀧讀諸子百家。
太子瀧不似薑恒般聰明,更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到得十三四歲上學的,都是薑恒七歲時便熟記的文章。但哪怕如此,仍得到了太傅讚不絕口的誇獎。
耿曙謄下了一卷又一卷的王都之書,對他而言,更令他感興趣的,卻是上一任雍王,那因病死在深宮中的汁琅留下的一些記錄——父親生前的至交好友,親近更在汁琮之上,被寄托了雍國所有希望的太子琅。
汁琅生前不像酷愛習武的汁琮般健壯,極少帶兵打仗,隻能坐鎮落雁城指揮軍務,而哪怕如此,通過對汁琅生前的行軍布置,耿曙仍感覺到,他是一個不世出的天才。隻可惜,死得太早了。
“哥,教我學劍。”有一天,太子瀧說。
“你想學什麼?”耿曙已不似曾經那般排斥太子瀧,偶爾會答他幾句話。
太子瀧頓時有點受寵若驚,耿曙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
太子瀧馬上道:“什麼都行!父王不讓我學……隻跟著界圭,斷斷續續地學過一點。哥,你當真願意教我?”
耿曙與太子瀧都戴著各自的玉玦,此前太子瀧不止一次朝汁琮提過,想跟隨耿曙習武,而汁琮對此的回答是“聶海會守護你,你用不著學,讀好你自己的書,才是要務”。
“教。”耿曙合上書卷,淡淡道,“先學劍罷。”
冬日陽光燦爛,禦花園裡,太子瀧與耿曙各自手持木劍,開始比畫。耿曙竟是將父親傳下的劍法,慢慢地教給太子瀧。
太子瀧笑道:“太好了,爹總是不讓我學武,哥你多教我點吧。”
耿曙忽道:“父王說得對,教你是因為,這些日子裡,我總在想,若我當年願意督促恒兒練武,他也許就不會死。”
太子瀧沉默,近三個月裡,耿曙沒有再提那個素未謀麵的薑恒,太子瀧以為這位不苟言笑的兄長,已經從悲痛裡走了出來。
但他冷不防這麼一句,讓太子瀧不禁生出了少許妒忌之心。
耿曙坐下休息時,出神地看著遠處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