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見麵了,”薑恒笑道,“趙起,見到你真高興。”
他的笑容很溫暖,趙起卻有點不好意思,彆過頭去。
“公子立下了大功,”趙起說,“從今往後,您就是鄭國的國士了。”
薑恒卻輕輕歎了口氣,傷感地笑了笑,說:“本以為必死,沒想到老天爺還不願意放過我,湊合著活罷了。”
窗外歡呼聲更甚,薑恒轉頭看了眼,問:“發生了什麼事?”
趙起答道:“殿下打下了玉璧關,活捉了敵方守將,把他押回來了,您要去看看麼?”
玉璧關告破了!薑恒隻覺實在不可思議,這座自汁雍坐掌落雁伊始,便有一百二十年未曾易主的千古雄關,居然就這麼一夜間被攻破了?!
薑恒忙起身,趙起趕緊跟在他的身後,薑恒說:“不打緊,我好多了。”
“殿下讓您醒了以後,先行沐浴洗漱,用過飯再慢慢去見他,”趙起在一側說,“他有許多話想朝您說。”
薑恒於是在趙起的服侍之下沐浴,換過一身衣裳,太子靈為他準備了新的裘襖與武袍,又給了他一枚玉簪。
用過飯後,薑恒走上崤山關牆,朝關內那巨大的天井中望去。
士兵們以繩索在天井內吊起了一個人,他一身黑色武服破破爛爛,全身幾近光裸,血跡斑斑,赤著雙腳,兩手被分開,吊在了半空。
一名將官以皮鞭蘸了鹽水揮出,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相距近百步之遙,薑恒仍聽見那皮鞭的破空奏響,不由得心頭一緊。
戰俘頭發披散,擋去了麵容,距離如此遠,薑恒看不清他的模樣,但從他裸露的、白皙的身材看去,這人很年輕。
“他就是汁淼嗎?”薑恒朝趙起問。
趙起無法回答,催促薑恒朝廳內去。
太子靈正與謀臣小聲說話,濟州趕來幾位牽頭的太子門客,正與他議事,商量接下來如何進一步追擊雍軍。
“好些了?”太子靈看見薑恒時,眼裡亮了起來。
薑恒點頭道:“好多了。”
謀臣們這次不敢再輕視薑恒,紛紛躬身,口稱“羅大人”,再紛紛退了。
太子靈又問:“眼睛能看見?”
“與從前一般。”薑恒答道,“公孫先生當真神乎其技。”
“這身衣服很好看。”太子靈又親切地說,“過來,讓我看看你。”
薑恒穿著暗藍色的武袍,外頭裹了狐裘,眉眼間明亮而神采飛揚,他的雙眼已恢複了,就像從未用過藥一般。
“這是龍將軍的衣服,”太子靈說,“三年前,我為他做了這麼一身,不過沒有送給他。恰好改改,給你穿了。”
“玉璧關拿下了,”薑恒淡淡道,“恭喜殿下。”
太子靈點頭,說:“我也沒想到,竟會來得如此順利。可見有時,轉機往往發生在一刹那。”
薑恒想了想,正要開口時,太子靈又道:“汁琮一死,落雁定將成為塞外諸部奪權的戰場,太子瀧回都城,日子不會好過,汁淼又被我們抓來了,當真天助我也。若所料不差,十年內,雍國在北方的統治,必將土崩瓦解。”
薑恒說:“但行事還須謹慎。”
太子靈點頭:“不錯,雍人有此一敗,正緣因其傲慢,我們不可犯他們犯過的錯誤。”
薑恒說:“外頭那人就是汁淼麼?”
太子靈點頭,又說:“而且,我還發現了他的另一個身份,猜猜他是誰?”
薑恒聽到這話時,眉眼稍稍一動,不解地看著太子靈。
說話間,太子靈隨手從案下取出一塊黃布包著之物,放到薑恒麵前,解開黃布。
於是薑恒看見了,十年前,耿曙帶到他麵前的、父親留給他的那枚玉玦。
“他才是耿淵的兒子……”太子靈的聲音在薑恒耳畔忽遠忽近。
薑恒的視線倏然變得模糊起來。
“……但我想不通,汁琮早已找到了他,為何那夜,還會願意與你細談,莫非他懷疑,汁淼乃是假冒?”
“總之,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此人,仇家之子,總算落網,也是罪有應得……冥冥之中,父親仍在天上保護著我……羅恒,羅恒?羅恒!”
“殿下,”薑恒按住發抖的一手,平靜地說道,“還記得出發前,我朝你提過的那個請求麼?”
“怎麼?”太子靈從往事中回過神,親切地笑道。
薑恒伸出手,拿起那枚玉玦,那上麵仿佛傾注了他的整個人生,多少個夜晚,他曾倚在耿曙的懷中,摸著這玉玦入睡。
在那上麵,有他們父親留下的力量,這股力量就像太子靈所言,乃是往生者的強大信念,哪怕他與敵人都早已離開人世,卻仍在冥冥之中,彼此對抗。
這場戰役從生打到死,從過去打到現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從廟堂打到江湖,從江湖打到沙場,從活著的人打到死去的人身上,從人間打到天上,直到現在,還未曾結束。
“你想要它?”太子靈大方地說,“你替我成功地演了這麼一出,充作耿淵之子的好戲,也算緣分,送你了。”
薑恒抬眼,看著太子。
太子打趣道:“你該不會是想讓我留汁淼的性命吧?”
薑恒也笑了起來:“如果我朝殿下討他的性命,殿下是給,還是不給呢?”
太子靈疑惑起來,答道:“為什麼?隻有這一件事,不行。我已發出信函,知會天下,讓代武王、郢王、梁王到崤山前來。屆時,我將當著所有人的麵,車裂他,再曝屍於玉璧關七天七夜,也算一個交代罷。我想你也許還有良策,想勸我,留下他的性命更值得,對不對?但不必說了,此人必死。哪怕再多的利益,我也不願拿來交換我的殺父仇人。”
薑恒點頭,笑道:“開個玩笑,沒有良策,耿淵的孩子,自當是這下場。”
太子靈說:“汁琮死在你的手裡,汁淼死在我的手裡,這場大仇,總算得報。待諸國觀刑之後,你便隨我回濟州去,你平生所學,本就不該當一名刺客,是我冒犯了,來日,還須倚仗你,羅先生。”
“不敢。”薑恒起身道,與太子靈互一鞠躬。
黃昏時,薑恒站在城樓高處,看見幾名士兵正撿起石頭,扔砸被捆吊著的耿曙,耿曙手臂張開,被掛在半空,猶如翅膀折斷的鳥,動彈不得。
他沒有閃避,就像死了一般,任憑石頭砸在自己的頭上、身上。
薑恒轉身,沿城樓快步下去,在石梯上摔了一跤。
“羅先生!當心!”趙起嚇了一跳,趕緊上來扶著。
薑恒臉色發白,嘴唇發抖,朝趙起吩咐道:“趙起,替我引開這裡的衛兵,彆讓人過來,我有話要問他。”
趙起點頭道:“我去找他們喝酒罷,先生?”
“我沒事。”薑恒已快聽不見世間的所有聲音了,眼前一陣黑,一陣亮,唯有遠方那個孤零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