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崤山更冷了,狂風吹過,薑恒在風裡顫抖著,一路穿過天井。
他來到耿曙的麵前,夜色下,他低著頭,頭發擋住了側臉。
“是你嗎?”薑恒的聲音發著抖,近乎哀求,“是不是你……回答我……”
“恒兒……”耿曙在那黑暗裡,嗓音含混不清,“我的恒兒,是你……”
薑恒稍稍抬起頭,朝向被吊在自己麵前的耿曙,耿曙垂著的頭竭力抬起,與他近乎臉挨著臉。
他的額頭上全是血,血液順著他的鼻梁淌下,淌在他的唇上。
那雙明亮的眼裡淌著淚水,滑落,滴在薑恒的唇上。
“恒兒,”耿曙竭力朝他笑,說,“太好了……你還……活著。”
薑恒:“……”
“你的手指頭……還痛嗎?被插了竹簽……哥哥……對不起你,對不起你……”耿曙嘴唇微動,茫然地說,“老天……可憐我日夜懇求……總算,讓咱們再……再見一麵……我再也不罵,這天意了……”
薑恒的情緒終於崩了,這一刻他已哭不出聲,他的嘴張了張,眼淚嘩嘩地直往外湧,他緊緊抱著耿曙的腰,把頭埋在他的身前,全身抽搐。
“哥哥……對不起你。”耿曙說,“恒兒……恒兒……彆哭……快回去,他們會發現的……從今往後,哥哥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夫人……還會回來,她還會來找你,為了她,你不能,你不能……你要……好好活著……”
薑恒的眼淚濕透了耿曙赤|裸的胸膛,他把瘋狂的哭聲,悶在了耿曙的懷中,那聲音猶如崤關的風,嗚嗚地吹著,喑啞而混沌。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雙眼模糊,望向遠方,不知為何想起了這首歌,以那沙啞的聲線,喃喃唱道。
孫英坐在城樓高處,皺眉看著遠方天井中的這一幕,百思不得其解。
等待良久,直到薑恒離開耿曙身前,孫英預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於是躍下城牆,決定先去提醒太子靈一聲。
但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按住了孫英。
“聰明人可不會做這種事。”一個聲音說道。
孫英嘴角略一抽,那是個陌生之聲,他正要回頭時,一股酸麻感卻從他的肩背傳到全身,緊接著,半個身體失去了知覺,令他動彈不得。
“你……你……”孫英眼裡現出恐懼,無法再回頭看一眼。
毒素飛速蔓延,已到他的手背,繼而小指頭變得漆黑,孫英想喊,然而很快,連嘴唇也開始麻木,繼而失去了意識,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薑恒環顧四周,發現趙起忠誠地執行了他的命令,天井內竟空無一人——崤山關隘一重套著一重,被囚禁在此地,早已插翅難飛。
鄭國先奪玉璧關,再俘敵方大將,這夜將士們都在慶功,喝得爛醉如泥,想來不可能再有敵人來犯,亦失去了警惕。
此時隻有關城校場儘頭,角房中亮著燈,守衛們正在喝酒賭錢。
薑恒知道現在絕不是哭的時候,機會稍縱即逝,若不冷靜下來,設法救走耿曙,數日後,等待著他們的,就是真正的天人永隔。
他掏出匕首,割斷耿曙身上的繩索,把他拖到校場一側的柴火架後,找到一輛板車。
薑恒低聲說:“彆說話,哥,千萬彆吭聲,賭一把,大不了一起死。”
薑恒摸出羅宣給他的,身上最後一枚藥,喂進耿曙嘴裡。
耿曙躺在車上,薑恒將繩索在身上繞了幾圈,就像五年前帶著項州逃離洛陽一般,躬身拖著板車,沿山麓一側,運送物資的雪路離開崤關。
沿途意外地順利,崗哨處偶有幾名士兵,薑恒做好了殺人的準備,躲在暗處,但這天他的運氣出奇地好,這夜的風又大,掩去了車輪碾在雪地裡的聲音。
及至離開崤山最後一處哨崗,薑恒加快腳步,沒有回頭,在雪地中發足飛奔。
他跑過雪地,直到將崤山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耿曙躺在那顛簸的板車上,烏雲退去,群星閃爍,星光灑落了他與薑恒滿身。
天明時分,抵達洛陽城北方。
“駕!”薑恒花光身上最後的一點錢,在鬆林坡獵戶們的集市上買到了一匹馬,載著耿曙,朝南方疾馳而去。
“什麼人?”士兵終於出現了,那是梁**,正在沿途設置崗哨,查雍軍的漏網之魚,當即發現了薑恒。
“是他們!”有人馬上道,“崤山的通緝犯!快去通知鄭軍!”
“駕——!”薑恒悍然道,縱馬撞開崗哨,揚長而去。霎時數十名梁軍上馬,朝他們追來。
薑恒縱馬之時,還要確保耿曙在自己身後的馬背上不至於翻下去,戰馬飛奔之時,薑恒不住回首,反手攬住耿曙,耿曙已被他用腰帶綁在了自己身上,上半身卻不停地朝下歪。
“哥!”薑恒焦急道,“坐好!”
渡過溪流時,上遊、下遊又有鄭軍衝來,有人喊道:“羅公子!你在做什麼!你瘋了!快隨我們回去!”
聽到這話時,薑恒便知事發,太子靈派人來追,回去以後,決計不會放過他,他咬牙一抖馬韁,衝進了密林。
戰馬衝進密林,再衝出,箭矢飛來,朝向他們的戰馬。雪化後,滿是泥濘的平原上,薑恒咬牙疾馳,背後已形成合圍之勢,二十餘騎圍著薑恒一騎,慢慢包抄下來,不斷縮短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