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薑恒頭發披散,換上了一襲白袍,耿曙則依舊一身黑色武服,呆呆地在廳內對視。
二人曆經足足五年分彆,重逢猶如一道晴天霹靂,竟讓彼此相對無言。
太久了,一切都太久了,久得甚至讓薑恒感覺到,他們變得仿佛有點陌生,沐浴時,他們隻不住哽咽,哭,哭完之後,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像一個在沙漠裡走了太久的人,渴得全身冒煙,看見綠洲的那一刻,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喝水,做不出任何吞咽的動作。
“哥。”薑恒怔怔道。
耿曙也在發怔,他們就這麼看著彼此,足足一個時辰。
但耿曙的手始終握得緊緊的,頃刻也不敢放開。
“坐過來些,”耿曙終於憋出來一句話,朝薑恒說,“恒兒。”
這一路上,耿曙說得最多的,就是“恒兒”這兩個字,仿佛每說一次,薑恒的輪廓就會變得更鮮明一分,將本該是鬼魂的他,喚回到陽間來。
兩人的案幾已經並在一起了,還要怎麼過去?薑恒隻得起身,坐到耿曙對麵,與他隔著木案對視。這些日子裡,他實在太累了,及至逃亡結束,全身就像散架了一般。
他索性趴在案上,稍稍抬起頭,看著耿曙。
薑恒什麼也不想說,他知道耿曙此刻,一定也是一般的念頭,他們隻要看著對方,就這麼看著,便足夠了。
耿曙又輕輕地摸了摸他的手背,聲音發著抖,低聲說:“恒兒。”
“嗯,”薑恒輕輕地說,“我在。”
飯食送過來了,耿曙便道:“先吃罷。”
薑恒已經餓得不行了,打開食盒,見裡頭有肉有魚,有菜有米飯,還有一碗湯。嵩縣古為天子所轄之地,飲食起居,俱循晉禮。連房內鋪設的席地、隔間的紙門、睡覺的矮榻與花園內的水池、鶴音竹亦一模一樣。
庭院中片片梅花飄落,在陽光下猶如畫境,有種久違的親切感。
“你吃。”薑恒說。
“我不餓。”耿曙還盯著薑恒看,仿佛想確認他是不是鬼,抑或一個虛影。
“開什麼玩笑?”薑恒說,“怎麼可能不餓?快吃!”
耿曙見薑恒用食,便低頭吃了起來。他自從離開洛陽後,對一日三餐便不上心,北食一樣,南食也是這般,過些時日,須得吩咐府中人,給薑恒做些好的吃。
薑恒狼吞虎咽,耿曙又道:“慢點吃,恒兒,你平日都吃些什麼?”
薑恒喝著湯,終於能自然地開口說話了,含糊道:“也就那樣,太子靈宮內會做好,給我端過來,有趙起陪著,但吃不習慣。”
耿曙沒有問他為什麼與太子靈在一起,更沒有問趙起是誰,那些對他而言,都不重要。但薑恒卻想起來了,問:“我以為你死了,哥。你是怎麼活下來的?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沒有,”耿曙馬上道,“沒有受苦。”
耿曙歎了口氣,想了想,將往事說了,薑恒邊吃邊聽著,偶爾點點頭,不予置評。
“我以為你死了,被雍國抓了去,想刺殺汁琮為你報仇,打不過他。他知道我的身份後,認我為義子,就這樣。”
耿曙的人生很簡單,或者說,他的思考很簡單,三言兩語便交代完了,又問:“你呢?我見你摔下山崖去,我命都不想要了,謝天謝地,總算撐到這時候,又見到了你……”
薑恒無奈道:“這當真說來話長了。”
接著,薑恒回憶五年前,摔下山崖那天起,細細地將往事告知了耿曙,他沒有說自己險些成為廢人,是羅宣將鋼釘釘在他的腿上,才救了他。隻告訴他,自己在海閣修行,而後來到濟州,選上了太子靈,決定從鄭開始,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
說到一半,薑恒忽然停下,看見耿曙雙目通紅。
“對不起,”耿曙放箸,哽咽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該去找你的,我沒有去,是我的錯……”
“沒有!”薑恒著急道,“真沒有,哥,我不也沒去找你麼?何況鬼先生行蹤不定,你又怎麼能找到海閣?”
薑恒又抱著他,好說歹說,安慰一番,耿曙才恢複平靜,薑恒又笑道:“其實也沒受什麼苦,比起你,我過得好多了,還有師父照顧。”
耿曙說:“我得去謝謝他。”
“他與鬼先生、鬆華,應當還在滄山。”薑恒說,“待安頓下來,我帶你去,海閣裡的兵法與藏書,你一定喜歡。”
府上人來收了食盒,薑恒仿佛又回到了在洛陽的時光,與耿曙並肩坐在一處,端起熱茶,望向庭院。
“太子靈不過是在算計你。”耿曙想起這場本不該發生的刺殺,低聲說,語氣中帶著怒火,“以你的武藝,殺不了汁琮,你不過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棋子,而真正下手的人,一定是陪在你身邊的孫英。”
“我知道。”薑恒答道,他又何嘗不知太子靈的意圖?誰會讓前來投奔的門客謀士,第一個月就去送死,刺殺敵方將領?他甚至懷疑江湖傳說的“神秘客”就是孫英,他才是負責殺汁琮的那個。
“不過我也算計了他一次。”薑恒說,“現在他一定很生氣,因為我將你劫走了。”
他們現在躲到了嵩縣,但嵩縣也不安全,玉璧關被奪,嵩地已成了孤軍,快則數月,慢則一年,梁軍就會前來剿滅此地的萬餘雍國駐軍。
耿曙說:“你為什麼不往北方來,投奔雍國?”
薑恒難以置信,答道:“這還用問?當年你在洛陽,是如何回答王的?”
耿曙驀然語塞,想起了那年洛陽城破前,姬珣讓耿曙與薑恒跟著武英公主汁綾離開,前往落雁,當即被耿曙乾脆利落地拒絕了。耿曙對此的回答,是“我爹為他賣命,我不是我爹”。
薑恒正色道:“這話該我問你才對……算了。”
耿曙說:“他是我的父王,他一定會原諒你,這麼多年裡,他也在找你。”
薑恒說:“他已經死了。”
耿曙說:“他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