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承認,界圭的選擇才是對的。
在耿曙眼裡,薑恒卻是沒有缺點的。
“不是的,”耿曙說,“你做得對,這些日子裡,我也在反省,我不該這麼待他們。不該對林胡人這麼殘忍,朝廷要挑撥起情緒,朝林胡人開戰,將他們說得十惡不赦,我都信了。但直到真正下手時,我又覺得,實在沒有這個必要。”
“算了。”薑恒比誰都了解耿曙,知道他是一根筋,判斷情勢往往單純憑借感覺,不會加入諸方的利益考量,說這話,隻是因為他在自己麵前毫無原則與堅持,從小到大的習慣讓他認為,弟弟讀了許多聖賢書,比自己更明白事理,他說的都是對的,如果有衝突,那一定是自己錯了。
三天後,他們抵達了山陰城,界圭消失了,也不知是回落雁複命,還是去追殺剩餘的林胡人了。薑恒心道千萬不要,如果界圭真的再這麼做,他們之間,就再無挽回的餘地了。
他不討厭界圭,那天他之所以憤怒,緣因界圭不理解他,而他本該理解自己的。
與其說是朝界圭發火,不如說是一種深深的失望,他以為界圭是知己,卻得到了這麼一個回答的失望。
幸而他與耿曙在一起了,這讓他心情稍微好了些。
山陰城是曾家的封城,不及落雁莊嚴肅穆,卻較之王都更為繁華。身為封地的公侯,曾家沒有治轄權,隻能享受城中的部分稅賦,而因為南征的十年大計,近年來稅賦也在不斷收縮。
山陰
背靠賀蘭山,於山麓的北邊,治十七萬戶,其中又有不少是遷徙前來的塞外部族,以雍人最多,其次風戎人,最後是氐人與新遷的林胡人。
百年前,周、曾、耿、衛四大家,以門客的身份跟隨汁氏遠征塞外,平定侵擾洛陽的風戎人之亂,立下了汗馬功勞。衛氏擅治軍;曾氏則為汁家的高參幕僚;耿家主管守衛王室與刺殺;周氏主管外交與商貿。
汁家在塞北自立為王後,兌現了他的承諾,將大安、山陰與灝城封給了三名門客,奈何耿家人丁凋零,當家主不願遷走,寧願留在落雁,時刻陪伴在王族身邊。於是耿家成為了唯一沒有封地的大貴族。
一代又一代下來,耿淵與汁琅、汁琮兄弟情同手足,於是耿曙歸朝後,也得到了最高的待遇,被收作汁琮的義子。
山陰城半在山腰上,到得秋季,城內欣欣向榮,雖以雍律治理,卻因遠離落雁,又有胡人混雜,較之王都充滿了煙火氣,烤餅攤、麵攤多了不少。初秋時山前已有黃葉,雨季過去,秋高氣爽,碧空如洗,藍天映著山下的景色,投在城外湖裡,賞心悅目。
“我不想去見曾家家主。”薑恒朝耿曙說。
兩兄弟抵達山陰後,耿曙便找了一家驛站,出示自己腰牌,在後院卸車下貨,說道:“你說了算,想做什麼都行。”
薑恒想了想,說:“還是去見一麵罷。”
耿曙:“嗯。”
薑恒又覺得無趣,這夥公卿與士大夫,成天縮在城中,外頭的世間疾苦,於他們而言仿佛不存在,唯一能看見的,就是每個地方每年死了多少人、繳上多少稅,百姓變成了數目,生活的苦難折算成了糧食與錢,為此而語。
“算了不去了。”薑恒又說。
“好。”耿曙說,並去小二處吩咐,殺兩隻雞,一隻燉湯,一隻蒸得嫩嫩的斬件蘸蔥薑油吃。
兩人湊著一張矮案,薑恒確實餓好些天了,林胡人所食不過烤肉上撒點鹽,大多時候困苦潦倒,隻吃乾糧。薑恒餓得眼睛發綠,耿曙便道:“慢點吃。”
正吃飯時,他又看見了界圭,界圭一身衣服臟兮兮的,大搖大擺進來,在驛站讓小二做了一碗麵,猶如野人一般。
“你還不回去?”耿曙朝界圭道。
界圭說:“我換了主人,主人不要我,隻能當流浪狗了。”
薑恒叫來小二,盛了一大碗湯、半隻雞,說:“送過去給他吃。”
界圭也不客氣便吃了,耿曙讓他晚上去睡柴房,免得來打擾他與薑恒,界圭也沒有異議,就此安頓下來。
“南方怎麼樣?”薑恒吃得太飽,晚上還睡不著。
“被你說對了,”耿曙躺在床上,摟著薑恒,注視他的眼睛,嘴唇動了動,說,“南方四國今年不會開戰,太子靈派人到宋鄒那裡,討要金璽,被宋鄒回絕了。”
金璽不在宋鄒手中,哪怕把嵩縣翻過來也沒用。宋鄒按著薑恒的吩咐,昭告天下——誰能替姬家收拾這殘破河山,令神州大地重歸一統,金璽便交給誰。
於是太子靈隻得回去與門客商量,要拿到金璽,成為盟主,就要讓餘下四國包括北雍發出稱臣令,想得到稱臣令,就必須自立為天子。
而眼下五國,誰也不敢自立為天子,否則一定會遭到各國的討伐,薑恒成功地把對外問題,轉化成了南方四國的內鬥。
“目前代國願意與鄭結盟。”耿曙說,“梁、郢兩地不願意,管魏派出去的說客起到作用,郢王按著此事,不參與聯軍,隻能說再看罷。管相說,明年開春,不知道會不會有變化。”
“會的,”薑恒說,“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耿曙翻了翻薑恒路上記載的冊子,說:“是真的嗎?”
每一頁,都是雍國百姓的血與淚,耿曙從未聽說過,東宮議政,也從來不說這些,他們離民間實在太遠了,哪怕地方官每月的彙報與簡書上,百姓的生活苦難也會被繁雜事務所掩蓋。
汁琮隻有一個目標,即南征,收複中原。除此之外,所有的民生、貿易等問題,都要為這個宏圖偉業讓步,他清楚地知道國內有許多問題,但等他打下梁國、鄭國,一切都不會再成為問題。
隻是這個目標被薑恒與太子靈聯手打斷了,導致如今國內的問題已暴露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薑恒道:“每一個人都有名字,那些生活都是真真切切的。你們看了我發回去的信嗎?”
“看了。”耿曙翻過一頁,聚精會神地讀著。
“他怎麼說?”薑恒問。
耿曙答道:“回去你就知道了。”他不想告訴薑恒,因為他的信,導致朝廷內互相傾軋的派係,有了許多殺人誅心的借口,起初汁琮殺大臣殺得沙洲血流成河,其後天牢內則人滿為患。
不知道多少人已把薑恒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恨得他咬牙切齒,但耿曙不在乎,文臣能把他們怎麼樣?軍隊在他的手裡,隻要在他手裡,薑恒就不會有危險。
誰敢碰薑恒一根手指頭,他耿曙就會把他們殺個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