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縛身索(1 / 2)

山有木兮 非天夜翔 9257 字 7個月前

月上中天,中承殿內。

汁琮換下武袍,看著鏡中的自己,四十歲後,他便不再算年紀了,在油燈昏暗的燈光下看,他已兩鬢染霜,脫掉了國君之服,容貌失去了衣裝的襯托,更顯蒼老。

兒子一天一天長大,父親便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等待那個日子的終將到來。

有時他看著鏡子,總覺得自己像是看著另一個人,那位大了他一歲的兄長,他就像一個幽靈,時時徘徊在雍宮中,時而讓他半夜從噩夢裡驚醒過來。

他覺得自己也許需要認真考慮,納個妃了,有個枕邊人總是好的,就像太後所說,有人照料。

可這些年裡,他甚至連對妃子的興趣都欠奉,唯一能讓他感受到自己活著的,就隻有掠奪與征戰。令天下人戰栗跪伏在他的腳下,一句話,便能讓人活,或是讓人死。

讓人改換曾經堅信的,轉而讚歎他的英明,把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猶如捏泥偶,帶給他神祇般的快感。哪怕神明,亦不外如是。

雍國的國土,連綿千裡的崇山峻嶺,一望無際的平原大地,連同其上生活的男女老少、飛禽走獸,都是他的,憑他的意誌而活著,被他的意誌約束。

如今薑恒為他帶來了金璽,他即將是神州大地的天子了。

“王陛下,衛大人來了。”侍女低聲說。

“都退下罷。”汁琮很少深夜召見大臣。

衛卓入殿,他的容貌比汁琮更蒼老,當年也是他,在汁琅死後,帶領兵員,堅定地站在了他的這一邊,擁立他為新王。

當然,這也是時局的必然,畢竟汁琅一死,再沒有雍王的人選。

他的忠心,汁琮素來不懷疑,畢竟衛卓是他還在當王子時,便已跟隨在側、鞍前馬後的老功臣。

玉璧關之夜,他安排了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隻要指認薑恒是太子靈派來的刺客,順手刺死他,那麼不管他的身份是真是假,耿曙如何抱屍痛哭,一切都將成為定局。既除掉了這心頭大患,又嫁禍給太子靈,順勢還可朝鄭國開戰,乃是一舉三得之計。

但他偏偏沒想到,薑恒確實是來刺殺自己的,事態隨著薑恒那一劍,徹底脫離了掌控,朝著無法收拾的局麵飛奔而去。

現在,他又碰上了自己最為恐懼的事,今天在琉華殿上,他忽然發現薑恒為什麼長得一點也不像耿淵?

不僅不像耿淵,還像他最害怕的另一個人。

“王陛下。”衛卓說。

“你覺得他像麼?”汁琮的聲音裡發著抖,這是他許多年來,第一次這麼害怕。

衛卓沒有說話,汁琮說:“我也是忽然有這念頭的。”

衛卓沉默片刻,沒有正麵回答汁琮的問題,說:“薑晴生產那天,是林胡大薩滿親自接生。”

“是個男孩,”汁琮說,“我知道,他叫‘汁炆’。”

衛卓點頭道:“屍體您是親自看過的。”

汁琮沉聲道:“當初你是在殿外等著的,按理說,不可能有人出入。”

衛卓說:“殿內一共就四個人,薑晴、大薩滿索倫及其弟子烏洛侯煌,烏洛侯煌那年隻有七歲。”

“三個人。”汁琮說。

“還有那孩子。”衛卓答道。

汁琮說:“烏洛侯煌還活著。”

衛卓想了很久,說:“確實有點像,太後知道麼?”

“她不知道,”汁琮冷冷道,“她今日才說,那孩子長得像薑晴。”

“哪怕都知道了,”衛卓說,“又能怎麼樣呢?沒有任何證據,吾王,誰會相信一個林胡反賊的證詞,尤其在他當年還隻有七歲的情況下。”

汁琮不說話了,衛卓又道:“何況,他也不一定就是。”

汁琮很清楚,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衛卓了,他們曾經一同出生入死許多年,汁琮十六歲時,衛卓二十七歲,汁琮跟著他學習行軍打仗,彼此亦兄亦師。陸冀是他的擁護者,衛卓則為他穩定了朝局。

但陸冀的心思太多了,又是文人,汁琮不相信文人,這正是他沒有找陸冀商量的原因。

“臣反而覺得,”衛卓想了想,說,“最危險的,還是在太後那邊。聽說她不再讓界圭擔任東宮守衛,反而派給了那小子?”

“她不可能知道。”汁琮說,“太後興許是先入為主,不喜歡那小子。何況當年的事,她半點不知情。我的母親,我最清楚,派界圭去,是為了監視他。”

汁琮把這些天裡,薑太後的表現細細回憶了一次,先是半年前薑恒入宮,太後第一麵就明顯地表現出了嫌棄。其後薑恒出外遊曆,太後尚且對這不告而彆的行為生出怒氣,派界圭追了上去,半年間提及薑恒,頂多就像問起宮中養的狗,輕描淡寫。

直到今天,汁琮仍然看不出薑太後有半點察覺端倪的苗頭,她什麼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一個兒子毒死了另一個兒子,也不知道薑晴悲痛交加,難產而死,生下的孩子,雍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因他而夭折。

汁琮說:“我看那海東青似乎認得它。”

衛卓說:“王陛下,扁毛畜生能當證據麼?哪怕它認出來是,還能開口說話不成?何況,它也認得汁淼,萬一真是耿大人的孩子呢?”

汁琮的眼神銳利起來,望向衛卓,他知道衛卓想除掉薑恒,薑恒在灝城做得太過火了,衛卓看似未曾下結論,言語間卻有意無意地將話往某個方向引。

但衛卓馬上察覺到了,並及時作出補救。

“那小子的議國之政,”衛卓認真道,“不得不說,有些見地,小時飽讀聖賢書,也是人才。臣倒是以為,隻要他對太子忠心,就可以用。”

汁琮答道:“孤王不喜歡汁淼待他的態度,自打他來了,汁淼眼裡便隻有他一個。”

“慢慢就會好的,”衛卓說,“兩兄弟多年不見,總恨不得多在一起幾天。隻是王陛下須得想好,要怎麼用他,到得有蹊蹺時,便得趕緊把這事平了,千萬不能讓太後察覺……”

汁琮“嗯”了聲,說:“他已經將家底都交出來了,餘下的日子,有他沒他,也並無區彆。”

汁琮認為,薑恒為了獲取他的信任,已經將平生所學貢獻出來了,接下來隻要在東宮擬定變法章程,便再沒有用處。

文官太多、太多了,雍人以武立國,但不管是哪個朝代,最後都會慢慢地朝文官集團傾斜,這是汁琮最不願意見到的,這小子來日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必須儘快。

在不傷害到耿曙的前提下,暗地裡派人解決掉他,刺殺一名文官還不簡單?

屆時這樁罪名,按在雍國士族頭上不妨,抑或栽贓給鄭國。

他連殺掉薑恒後,怎麼安慰耿曙的話都想好了——老天垂憐,又讓你們多聚了數

年,世人猶如浮萍,聚散有時,若緬懷恒兒,便繼承他的遺誌,為我一統神州罷。

這麼說來,在玉璧關殺了他,反而不是最好的結果。

耿曙乃是不世出的軍事天才,更難得的是,他的心思很簡單,汁琮非常重視他,一定要將他留在身邊,讓他為雍國效力。

短短片刻,汁琮想好了後續的一係列計劃,隻要動動手指頭,讓薑恒死是很簡單的事。

深夜,薑恒忽然覺得有點冷。

風從四麵八方灌進來,薑恒登時被凍醒了。

“這是哪兒?”薑恒瞬間警覺,發現自己全身被繩索牢牢捆著,躺在曠野中的一棵樹下。

月明千裡,遠遠傳來狼嗥,薑恒登時蜷起身,大喊道:“救命——!”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