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恒離開後,衛卓從屏風後轉出。
“他沒有申辯。”汁琮眉頭微皺,說道。
衛卓說:“申辯是沒有用的。”
汁琮沉默,衛卓又說:“今日不少大臣已在議論……”
“議論什麼?”汁琮冷冷道,雖然他早已知道答案。
衛卓說:“議論他……不知他是否看了十八年前,先王留下的變法宗卷……”
汁琮臉色愈發難看,衛卓便不再說下去。
“你的刺客衛隊訓練得如何了?”汁琮緩緩道。
衛卓說:“共一百二十二人,隨時可聽王陛下差遣。”
汁琮說:“派人追上去罷,守在南方,找個機會,趁著汁淼不注意的時候動手,記得偽裝乾淨,推給趙靈。”
“是。”衛卓想了想,又說,“不能讓界圭陪在他身邊。”
“我會差開他。”汁琮答道,“可惜了,是個良臣,就是投錯了胎。當心汁淼的那隻鷹。”
是日傍晚,汁琮頒布了一條特赦令,允許山澤以氐族族長的名義,暫時留在東宮,三年前的反叛則另有內情,有待查明。
薑恒知道這條命令時,便知道汁琮有自己的盤算了,先是把他以戰爭的由頭遣出落雁,遠離權力中心,又派陸冀回東宮,監督變法細節,讓一切在他的控製下發展。
最後作出少量讓步,允許山澤以戴罪之身留下來,以安撫親兒子。
“你父王是個厲害角色。”薑恒與耿曙一如約定,前往城外沙洲放燈。
“我反而挺高興的。”耿曙說,“汁瀧沒出來?”
薑恒說:“他待會兒到。你高興什麼?”
耿曙難得地笑了起來,說:“離開落雁,又隻有我和你了。”
薑恒實在哭笑不得,發現耿曙在這段時間裡,竟是沒有真正的開心過,常常皺著眉頭,緣因他們要處理的事實在太多了。他們有時連用飯都不在一處用,每天匆匆忙忙,薑恒要審議變法細節,耿曙除了開軍事會議,還要為軍中的變法作提案。
這些忙不完的活兒,完全是薑恒給他找的,耿曙的任務更繁重,甚至連練武與指點士兵武藝都沒有時間。但他從來沒有抱怨什麼,反而想著能不能減輕薑恒的負擔。
薑恒時常在東宮待到夜半,回房時見耿曙還點著燈,認真地一筆一畫,寫下他的治軍計劃。
薑恒常常覺得,汁琮也好,汁瀧也罷,雖貴為王室,卻從來沒有得到過部下們真正的忠誠,雍國文武百官聽命於王室,統統隻為了自己的利益。
而隻有他薑恒,反而活得更像個天子——他至少有一名心悅誠服的臣子,就是耿曙。他說什麼,耿曙都會毫無懷疑地照辦,對他的信任近乎盲目。
“你做紙燈了嗎?”薑恒今天很煩,但他不想朝耿曙告他養父的狀了。
“當然。”耿曙說,“我沒空親手做,但吩咐將士替咱們做了。你交代我的事,我從來不會忘,你看?”
耿曙掏出一疊紙燈,分彆寫上了衛婆、項州、昭夫人、姬珣、趙竭的名字。
兩人策馬到沙洲畔,入夜時,耿曙與薑恒湊在一處,點燃了紙燈。
“恒兒。”耿曙忽然說。
薑恒眉頭仍微微擰著,今日汁琮所言,讓他十分介意,他待他仍有提防的眼神,薑恒也想不到,過了這麼久,汁琮依舊會記恨當初刺他的一劍。
薑恒轉過頭,看著耿曙。
耿曙牽著他的手,似在思考,過了很久很久,說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說。你都是為了我,才來了雍國,為雍國日夜操勞……我……有點難受。”
薑恒笑了起來,兩人麵對漫天飛燈。
耿曙下一句卻道:“我不知道會讓你付出這麼多,讓你這麼累。”
他都清楚……薑恒不知為何,內心生出少許忐忑與感動,這些日子裡,雖然自己隻字不提,耿曙看在眼中,卻全都感覺到了。
“對不起,恒兒。”耿曙有點難過,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薑恒把他稍稍拉近自己一點,耿曙卻轉身,把他摟在懷裡。
“哥,彆這樣。”薑恒有點難為情了,沙洲兩側有不少戀人依偎在一處,耿曙這麼抱著他,感覺挺奇怪。
耿曙始終不放開他,說道:“恒兒,我……”
就在此刻,薑恒忽然看見了不遠處的界圭。
薑恒連忙讓耿曙放開他,界圭沿著河岸慢慢地走過來,在河畔放下一盞燈,燈上寫著一個字:琅。
“打擾你們一會兒,”界圭說,“陛下要朝玉璧關開戰。”
“我知道。”耿曙被打擾了,語氣不太好,皺眉道,“所以呢?”
界圭說:“太後讓我留下,保護王室,以免再有人來刺殺。”
薑恒說:“很合理,你不用陪我們去嵩縣了。”
界圭嚴肅地點了點頭,抬眉,朝薑恒說:“小太史,活著回來,否則我會很無趣。”
薑恒笑了起來,耿曙一手攬著薑恒,說:“我會保護他的。”
薑恒忽然心中一動,說道:“十八年前,汁琅是不是也嘗試過變法?”
界圭神色一變,打量薑恒,過了很久很久,點了下頭。
“好自為之。”界圭說道。
“哥!”太子瀧在侍衛的簇擁下來了,周圍尋常百姓便自發地為他們騰出地方。
耿曙難得地朝太子瀧一笑,興許明天他就要去逍遙快活了,心情也隨之變好了不少。
“你倆都走了,”太子瀧歎道,“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是沒想到。”
薑恒湊近太子瀧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太子瀧眼睛睜大,懷疑地看著薑恒,繼而在薑恒期待的眼神下,勉強點頭。
“一定要當心。”薑恒說。
“你也是,”太子瀧說,“一定要當心。”
深夜裡,又有人放起一波飛燈,燈火猶如通往天際的道路,組成了浩瀚的銀河。那道銀河照亮了夜空,綿延往長城另一頭,深邃的黑暗儘頭。
當太陽升起之時,薑恒與耿曙輕裝上陣,策馬繞過玉璧關,沿山巒險地,度過古道,進入鬆林坡,前往中原大地。
耿曙放出海東青,風羽在天際盤旋,以示周遭並無危險。
通過梁國與洛陽的國界時,耿曙朝東麵看了眼。
“想回去嗎?”薑恒自從多年前離開家鄉潯東,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算了。”耿曙這些年裡聽到不少潯東的消息,答道,“遲早有天會回去的,現在不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