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冬至來到,這是雍地最為隆重的節日,也是雍國的年。
全城銀裝素裹,從戰爭的傷口中勉強平複過來,百姓壓下了對親人死亡的哀思,強顏歡笑,開始慶祝一年中白天最短的這一天。
薑恒對即將到來的質子生活倒不如何關心,最重要的仍然是變法,他加快了審議的速度,一定要在冬至次日把所有的政務全部交卸完,忙得不可開交。直到節前的最後一夜,他才把所有的案卷全部整理完畢,共一千一百二十六卷。
“父王看到這些,”耿曙如是說,“一定會恨死你的。”
“他不會看,”薑恒說,“本來也不是給他看的。”
太子瀧看著案前的變法宗卷,整個東宮集合,站在堆在禦案上的卷軸前。
薑恒提議道:“法令一定比人活得久,咱們朝它拜一拜罷?”
曾嶸等人都笑了起來,於是太子瀧牽頭,率領東宮諸謀臣,跪下,朝這一千一百二十六卷文書拜了三拜。
接著,薑恒又抬手,與曾嶸擊掌,數月裡他與這名東宮首席合作的時間最長,爭論也最多,但他感受到了在這裡的每一個人對未來的信念與決心。而最讓他高興的是,東宮每一個人都非常地年輕,這代表著,他們有比四國更為蓬勃的朝氣。
“剩下的事,就都交給你了。”薑恒知道監督法令的實施也大非易事。
“放心罷,在南方照顧好自己。”曾嶸說。
接著,眾人又朝薑恒鞠躬,薑恒看著這些人、這些文書,有種如釋重負感。
耿曙交卸了所有的軍務,也鬆了口氣,進得東宮來,朝薑恒揚眉示意:你們在做什麼?
“完成了!”薑恒笑道,“出門玩去嘍!”
今天他要好好逛一逛雍都,當即一個飛撲,騎在耿曙背上,耿曙見好不容易有機會,當即抱著他跑了。
“哥!”太子瀧忙追出去,喊道,“我也與你們去!”
耿曙頭也不回,說:“你今天事兒多得很,不能去玩!”
冬至日天一亮,王族便忙得腳不沾地,汁家必須先祭宗廟,再由太子出麵,設宴款待群臣,接待各士族的當家主,撫慰三族貴族子弟,抽空看一眼東宮,再出去見百姓。
汁琮換上王鎧簡單露麵,以穩定民心後,便把剩下的一切事宜交給了太子,導致太子瀧從早忙到晚,不得抽身。這也向朝野暗示了一個明確的訊號,很快國家的大部分權力,都將在新的一年裡,正式移交給東宮,時間點以變法為界限。
至於汁琮自己做什麼?他絲毫不擔心權力的旁落,從這點上看,他很有自知之明,他不喜歡治理國家,隻想打仗,戰場才是他熟悉的地方。老子打江山,兒子在後方治江山,這就是汁琮最想要的雍國。
落雁四街今日統統開市,戰時的宵禁令取消,外族被允許隨意出入都城,並參與到今夜的積雪燈會上來。這天是難得的晴朗天氣,待得入夜時,全城將吃上冬至的熱湯,子時更將全城一同燃燒爆竹,伴隨著新一年的到來,以慶祝白晝再一次變長。
百姓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城裡到處都是外族人,打雪仗的打雪仗,摔跤的摔跤。
今年來落雁的人更多了,汁琮也再不設限,權當對三族勤王的感謝。這在過往的年份當真前所未有,是雍國百年來至為浩大的一場盛會。
薑恒裹著他的猞猁裘,耿曙則身穿狼皮襖,戴了一頂風戎人的環帽,漆黑雙眸清澈無比,猶如星辰一般。今天他們恢複了尋常百姓的裝扮,混進了城內浩大的狂歡之中。
“好熱鬨,”薑恒說,“真是太熱鬨了,比當年洛陽還要繁華。”
耿曙說:“往年沒有這麼熱鬨,今年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一下全瘋了。”
薑恒看見了不少在集市上穿行,並引吭高歌的林胡人,林胡人都是天生的歌手,塞北已有好些年,不曾聽到這歌聲了。
“一定是變法的許多消息傳出去了。”薑恒說。
這座城市、這個國家正在迎來新生,東宮經手大量變法細節,不可能不走漏風聲,三族都很清楚,他們的苦日子將隨著太子瀧開始執政,終於要結束了。
“吃點什麼?”耿曙在集市上坐下,說,“以前當兵那會兒,忙裡偷閒,常來這家吃縛托。”
縛托也即熱麵湯,乃是冬天雍人最常備的食物。薑恒便跟著他一同坐下,說道:“現在還在當兵,說得自己多老了似的。”
耿曙笑了起來,好幾個月了,薑恒難得看耿曙笑。
兩人身邊有不少小孩兒,薑恒便取出東宮的五色花糖,分發給他們。花糖做得如水晶般,頓時引起了轟動。
“沒有了!”薑恒一下就被圍住了。
“我還有。”耿曙自己的還沒吃,留著給薑恒,當下拿出來散了。
“兩位殿下,請慢用。”店家端上縛托,將孩子們趕走。
耿曙臉色有點不自在,仿佛在掩飾什麼。
薑恒一聽就知道,耿曙以前一定也帶著太子瀧來過,每個人看見他在耿曙身邊,都極容易認錯人,可見當初他們也形影不離過一段時間,而耿曙總是提心吊膽,生怕薑恒因此朝他吃醋翻舊賬。
“燙,”耿曙隻不動勺,看著薑恒,說,“慢點吃。”
薑恒正要舀魚片縛托來嘗嘗,見耿曙盯著自己看,便打趣道:“你弟弟被燙過?”
耿曙:“……”
薑恒十分好笑,平日裡他喜歡看耿曙被自己擠對賠小心的模樣,沒想到今天耿曙卻生氣了,皺眉道:“你……算了!”
“生氣啦?”薑恒說,“我就開個玩笑。”
耿曙轉過頭,眼裡帶著忿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薑恒:“???”
耿曙搖搖頭,說:“沒什麼,吃罷。”
薑恒今天心情很好,樂嗬嗬的,並未察覺耿曙這點小心思。兩人靜了一會兒,薑恒又轉頭看集市上的熱鬨景象,風戎人帶來了他們的貨物與新鮮玩意,以鳥哨忽長忽短地招攬生意。
“比起我剛來那天,好像真的不一樣了。”薑恒朝耿曙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