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去,”孟和朝薑恒說,“明年我去看你。”
耿曙對孟和總抱著一點警惕,但他與他的兄長,風戎大王子朝洛文乃是生死之交,倒不怎麼討厭孟和,兄弟倆長得太像了。
“你呢?”孟和朝郎煌問。
薑恒心裡有點不舍,雖然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不長,彼此卻一起戰鬥過,同生共死的情誼,自當不一樣:“我們可以在嵩縣見麵,如果有機會的話。”
“再說罷,”郎煌說,“我對中原沒什麼興趣,去逛逛是可以的。”
一時眾人靜了,一同望向遠方,從這裡看不見長城,太遠了,也看不見玉璧關,卻看得見那隔開中原大地與北方雍國的、連綿不絕的山。
“不過我也聽過,”郎煌說,“那是很美的地方。”
“天下處處都很美,”薑恒說,“你喜歡一個地方,是因為這裡有對你而言,重要的人。”
大家想了想,紛紛點頭,耿曙卻知道,薑恒那話的本意——他接受了雍,始終是因為他。這個原因,從來沒有過改變。
他摟緊了薑恒,夕陽漸漸沉下去,孟和說:“聽說你會彈琴,薑恒,彈琴給我聽。”
薑恒哭笑不得:“我不會。”
山澤正色道:“你爹生前琴藝是天下第一,你不會?騙誰?”
界圭說:“我去找琴,他會,我聽他彈過。”
薑恒:“你什麼時候聽到的?”
“潼關!”界圭眨眼間已下了城牆,“半夜——!”
薑恒與耿曙對視一眼,耿曙點了點頭,示意彈吧,他也想聽。
郎煌看著界圭的背影,若有所思,耿曙不禁望向郎煌,郎煌卻若無其事,收回視線,打量薑恒,眼裡帶著笑意,取出他的雲霄笛。
“我給你吹雲霄。”郎煌說。
不多時,界圭回來了,拿著薑恒收在宮中的那琴,還帶了幾壇酒。薑恒打趣道:“你們要趁著今天不禁酒,把一年裡的份全喝了嗎?”
界圭說:“不知為什麼,今天特彆想喝。”
回來後,郎煌又朝界圭特地多看了兩眼。
薑恒說:“好罷,奏一曲琴,權當為同生共死的袍澤們送行。”
“我不聽哀樂,”孟和說,“送過他們了。”
“要的,我還沒送過他們呢。”薑恒接過界圭遞來的琴,調整姿勢,耿曙便自覺側過膝,架在城牆上,膝頭供薑恒枕琴。
隨即,孟和讓眾人稍等,躍下城牆去,回轉時也帶來一件樂器,卻是一把小小的胡琴,猶如琵琶般,手指輕彈,發出清脆聲響。
薑恒有點驚訝,孟和居然還會彈奏樂器?
“快收起來!”郎煌正在調音,說,“這又不是賽馬大會,沒人聽你彈棉花。”
眾人哄笑,孟和卻倔強地要與薑恒和音。山澤與水峻則各拿出一個陶塤,一黑一白。
薑恒笑了笑,沉吟片刻,耿曙卻騰出一手,擱在琴上,替他按弦。
薑恒行雲流水般連彈,所奏卻是鏗鏘有力的《小雅·常棣》。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
薑恒低聲唱道。
耿曙卻接過了歌謠,引吭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歌聲一起,塤、雲霄、胡琴三器應和,樂聲頓時激昂澎湃起來。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耿曙看著薑恒,唱道。
薑恒臉上帶著悲傷的笑容,本意是緬懷在這場大戰裡死去的外族袍澤,但在耿曙歌聲之下,哀戚之意漸緩,反而化作對生者的勉勵。
接著,耿曙手腕換弦,薑恒單手彈奏,頓時被帶跑了琴音,愈發厚重。
“死生契闊——”耿曙閉著雙眼,認真唱道。
“與子成說——”眾人紛紛停下手中樂器,這首歌在塞外傳唱已有百年,連孟和都會唱,聽到熟悉的旋律時,頓時隨之應和。
“執子之手……”耿曙空出的一手,仍然握著薑恒的手。
“與子偕老。”界圭望向遠方,輕輕地隨之唱道。
《擊鼓》之音響遍神州大地,有人的地方,就有這首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既是袍澤征戰彼此性命相托,又是情人之間生死相隨的歌謠,就連城牆上不遠處的士兵,聽見這琴聲,也紛紛唱起了《國風擊鼓》。
薑恒停琴,說:“兩首了,夠了?”
“再來。”耿曙按了另一弦,薑恒想了想,奏出第三首。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閉著眼也知道薑恒的第三首琴曲。
雲霄樂聲停,這首《越人歌》則是數人都沒聽過的,但界圭、耿曙熟得不能再熟了。
“心悅君兮——”界圭的聲音忽然變得嘹亮,被那琴聲觸動,動情地唱了起來。
薑恒:“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耿曙與界圭一同應和道。
這首歌確實非常應景,城牆上所坐俱是王子,真正“與王子同舟”之人,當然就是薑恒了。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薑恒每次唱到這句時,總有點不好意思,越人那奔放、大膽的歌謠,仿佛在朝整個天地訴說著自己滔滔不絕的情,而這情感,正是這首歌裡最動人之處。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耿曙望向薑恒,嘴角微微牽著。
琴聲漸沉寂下去,在那餘音裡,界圭的聲音漸低,最後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眾人都會了,在嫋嫋琴音消散之間,隨之唱道:“心悅君兮……君不知。”
薑恒收了琴聲,將古琴放在一旁。
“真好聽!”孟和震驚了,他是第一次聽見“越人歌”,說道,“太美了!”
界圭朝他們解釋道:“最後一句,是不唱出來的。因為既然‘君不知’,平日裡便不可說,隻有成‘絕唱’之時,才能唱出口,即最後一次奏琴,奏過後便要赴死了。”
“哦。”耿曙點了點頭,連他也不知道,但回想起父親生前每次奏這首歌,似乎從來沒將“君不知”三字唱出來過,確實如此。
薑恒卻想起了趙竭與姬珣,果然是。
夕陽漸沉下去,眾人又出了一會兒神,直到如血殘陽落下地平線,一年中白晝最短的一天結束了。
“做雪燈去罷,”水峻提議道,“走了!”
薑恒歡呼一聲,餘人便紛紛下城牆。落雁城的百姓狂歡了一天,終於迎來了倒數第二個慶典,全城近四十萬人離開家門,在大街小巷,或自家門外,或主街道上,以積雪堆出雪人雪狗、飛鷹走狐的造型,並在心臟處掏空,放上一盞小油燈。
隨著天色漸暗,那是真正的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的燈光在雪中投射出去,彙聚為從四麵八方延展向雍宮的光之河流,猶如夢境。
最終汁琮親自在玄武神像前,點上萬民之尊的一盞君王燈,以作祭祀,保佑來年風調雨順、戰無不勝。
薑恒與耿曙堆起兩個手拉手的雪人,各在心上點起一盞燈,遙遙呼應。王宮開宴,並散予全城百姓,百姓紛紛到得宮前校場上,叩見汁琮與汁瀧。
薑恒用過晚飯,玩了一整天,已困得不行了,卻還在等夜半的賀歲爆竹,耿曙為他換過衣服,說:“明天一早還要出門呢,困了便睡下罷。”
“我躺會兒,”薑恒說,“半夜叫我起來。”
耿曙才不管那些,見薑恒躺下,便也上榻去睡在他身旁,薑恒推了推他,說:“回你寢殿睡。”
“不去。”耿曙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
薑恒隻想捉弄他,唱道:“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耿曙:“彆鬨!”
薑恒要用被子捂他,耿曙卻反而壓著他,讓他不許亂動,薑恒便順從地讓耿曙抱著,眼皮漸重,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