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耿曙的聲音發抖,起初他停下腳步,心中的悲痛已難以抑製。從他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起,他就總在自己的幻覺之中煎熬,當薑恒最終不得不麵對自己真正命運的那一刻,所有美好的眷戀,都仿佛隨風而去。
為什麼上天要如此殘忍地對待他?他究竟做錯了什麼?
耿曙雙目通紅,漸漸鎮定下來。
“這……”薑恒回身,拉起耿曙的手,那表情已驚呆了,問,“怎麼回事?咱們的家……不是已經被燒了嗎?”
耿曙沒有回答,怔怔看著薑恒,薑恒注視耿曙通紅的雙眼,問:“你怎麼了?”
薑恒抬手,摸了摸耿曙的眉眼,滿是疑惑地注視著他。
“沒什麼。”耿曙竭力搖頭,定了定神,說,“來罷,恒兒。”
耿曙一劍斬開鎖,薑恒道:“這樣合適嗎?咱們走了之後,是不是有人買下這塊地,又重建了……現在已是彆人家了。”
“不是彆人家,”耿曙眼裡噙著淚,解釋道,“是咱們的家。”
耿曙推開門,院中雜草叢生,薑家木柱已褪色,卻看得出是幾年前漆的,灰塵遍地,仿佛有數年不曾住過人,東西都雜亂地堆放在正廳裡。
薑恒記憶中看見家的最後一幕,是屋頂的轟然垮塌,徹底被燒成了灰燼。
他一臉茫然,走進廳堂,那個母親每天坐著的地方。
坐榻中,茶案上,放著一封絹信,上麵寫了一行字:
【恒兒,哥哥還活著,哥哥每天都在落雁城等你。如果你回家了,彆再離開這兒,找城裡的縣丞,托人給我送信,我馬上就來。】
“四年前,我用我的俸祿,”耿曙如是說,“讓周遊輾轉找到南方的商人,托付他們,來到潯東,購買了這塊地,再照著曾經的家,重建了一次。汁琮告訴過你,隻是你忘了。”
天地間一片寂靜,薑恒的眼淚也湧了出來,他看看耿曙,再看薑家大宅。
“我想……”耿曙聲音發著抖,說,“因為……那時,我想……你也許死了,萬一沒有呢?那麼……如果你真的活著,為了找我,一路找回了潯東,至少……你能找到曾經的家……”
薑恒站在雜亂的廳堂中,眼淚源源不絕地流著,不住以衣袖擦拭,仿佛又成了當年的小孩兒,他什麼也沒說,點了點頭。
“如果一輩子等不到你,”耿曙說,“哪一天我不再在雍國待了,就回潯東來,在這裡度過餘生。”
薑恒來到耿曙身前,抱住了他,把頭枕在他的肩上,兩人就這麼安靜地抱著,猶如時光流逝中的一尊雕塑,任世間滄海桑田,一切從未改變。
雨下得更大了些,薑恒呆呆地坐在門檻上看屋簷前滴下的雨,耿曙將馬養在後院馬廄裡,抖去濕漉漉的袍子,搭在側廊的火盆前烤火,有條不紊地開始打掃家裡。
“哥。”薑恒抬頭,出神地說。
“嗯?”耿曙手下不停。
“瓦當和從前的不一樣。”薑恒笑了起來,“以前家裡瓦當是桃花的,現在是玄武的。”
從前薑恒最煩下雨天,因為下雨天什麼也做不了,讀完書,隻能坐在屋簷下看雨。
耿曙說:“許多地方,我都記不得了,還是你清楚。過幾日咱們去河裡釣幾條魚,依舊養在池塘裡頭,再種點竹子。”
耿曙望向院內,那年在雍都時,他特地囑咐了周遊,讓重建的商人在院內種一棵樹,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樹了,也許是李子。樹下掛著秋千,耿曙是一直記得的。
他收拾出一間臥室,把廳堂的雜物堆到角落裡去,那些都是在大火之後清理廢墟時,翻出來的、曾經的家當。有不少生鏽的銅與鐵,是昭夫人生前存的鄭錢,在火焰中被熔成塊狀。木製之物大多被燒了個精光。
當年耿曙托人重建薑家後,汁琮也正是在此地,找回了耿淵生前所用過的琴。
“我去買點吃的。”耿曙看看薑恒,又改變了念頭,說,“咱們一起去罷。”
“好。”薑恒站了起來,他直到現在,還有點難以接受這個驚喜,就像在做夢一般。
耿曙打起傘,與薑恒出去,在城內走了幾處。潯東在郢鄭之戰後,遭遇了足足兩年饑荒,不少百姓都逃荒去了,城內如今不足千戶,俱集中在玄武祠外,有一個很小的市集,販賣日常用度之物。
城中居民薑恒小時候也認不得,畢竟他幾乎從不出門。彆人更認不得薑恒與耿曙,隻是充滿疑惑地打量他們,幸而沒有問長問短。
雖隻是午後時分,天色卻一片昏暗,官府遷到了祠下,薑恒思考良久,沒有去朝縣丞打招呼,當年的縣丞早已死了,如今已換了父母官。
“怎麼賣?”耿曙有點不安,站在肉攤前詢問,“鴨子呢?我還買點豆腐,一起能算便宜點麼?”
賣活禽的婦人倒是很熱情,提著鴨子,塞到耿曙懷裡讓他看,說:“哎呀,我們家的鴨子是頂好的呢,吃湖後的魚蝦,這鴨子你要,蛋也一起賣你了,算你便宜,便宜的,小兄弟不是這兒的人?啥時候來的呀。”
耿曙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買過菜,畢竟一國王子,早已不需去辨認食材的好壞。薑恒見耿曙回到人間煙火中,與攤販對話時,有種不知如何發話的笨拙感。
薑恒笑道:“我們來走親戚,就它罷?”
薑恒說了句越語,他小時雖不出高牆,牆內卻聽得到外頭人說話,昭夫人口音中亦帶著吳越之地的溫軟意,本地人一聽便心下了然。
於是耿曙買好兩三天裡吃的食材,又與薑恒回去,為他做飯。
薑恒回到家中,那堵高牆仿佛眨眼間隔絕了外麵的整個世界,裡頭隻有他與耿曙,回到了生機盎然的小天地裡。
他沒有殺那隻買來的鴨子,把它養在院中池塘邊上。耿曙燉了肉,以鴨蛋調開水蒸成蛋羹,又炒了個蓴菜與他吃。
“就像做夢一般,”午後,雨停了,薑恒躬身在院裡除草,說,“現在還不相信是真的呢。”
耿曙坐在廊下喝茶,說:“你彆忙活了,明天我來收拾院子。”
“你坐著罷。”薑恒很高興,看著手裡拔|出來的草,說,“我想讓家裡變回以前的模樣。”
耿曙聞言心裡又難受得不得了,薑家哪怕變回從前,曾經的人,也不會再回來了。重建一次後,院西依舊留下了一個小房,那是衛婆生前住過的地方。
西廂昭夫人的臥室空空如也,沒有床榻,沒有衣櫃。廳堂一側的書房內,唯一張案幾,曾經的書冊連著薑恒作過的文章,都已被燒毀,就連灰燼也早已深埋在地下。
那場隻因一時惡意而燃起的大火,讓他們失去了幾乎所有,也令薑恒失去了他最後的身份證明。
耿曙再想下去,恐怕自己情緒又要失控,隻得低頭飲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