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究還是輸了,這一生他所看重的,儘數在這一刻崩毀,就連自己的命運,亦被|操控於他人之手,而他至為恐懼的、無數個夜晚中折磨著他的噩夢,在這一刻成為了現實。
這些天裡,他斷斷續續地做了許多夢,夢見耿淵,也夢見汁琅,夢見他們的父親,甚至夢見了他很小時得以一見的祖父,上上上任雍王。
他夢見了雍國的桃花與巨擎山的雪,夢見了第一次學騎馬,耿淵兩手搭著,讓他踩在手掌上,翻身上馬去。
他夢見了小時候發起了高燒,而兄長徹夜守在他的榻畔,對照醫書,焦急地為他針灸以疏通氣脈。
小時候,哥哥是很愛我的啊……汁琮有點奇怪,他為什麼會起意毒死自己的兄長?沒有人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他實在太耀眼了,所有人都是他的,耿淵也好,界圭也罷,管魏、陸冀、雍國的大貴族們,無一不對他讚賞有加。
他讓所有人如沐春風,他們的父母亦最疼愛他。
兄長待他的愛,就像一隻扼住他咽喉的手,令汁琮透不過氣來,從小到大,他難望兄長項背,哪怕王家與群臣其樂融融,汁琮也永遠隻是他的弟弟,猶如一個陪襯。
哪怕他的兒子,如今在哥哥的兒子麵前,亦從未成為過眾人矚目的對象……他與汁琅、耿淵……他們三人,像極了當下的汁瀧、薑恒與耿曙。
而薑恒來到榻畔的那一刻,汁琮再一次想起了七歲那年……高燒不退,汁琅安靜地坐在榻畔。
他張了張嘴,眼前一片模糊。
薑恒端詳他,知道汁琮已受儘了這折磨,他隻求速死。
薑恒辨認出汁琮無聲的口型。
他在說——“哥”。
記憶裡的汁琅,漸漸與薑恒重疊在一處,汁琮的兄長,他的嫂子,耿淵、界圭……無數人的影子猶如走馬燈般閃過。
“你我恩怨,”薑恒低聲道,“今日兩清。眾生皆有一死,天子如是,去罷。”
接著,薑恒拈住汁琮咽喉上的竹簽,將它拔了出來。
沒有鮮血狂噴,沒有劇烈掙紮,汁琮喉嚨處凝結的血塊堵住了他的氣管,讓他最後一口呼吸也無以為繼,他的臉色變得鐵青,兩手用儘最後之力,艱難抬起,捂著喉嚨。
緊接著,他瞪大了雙眼,像極了上吊的人,想喘息,卻無從掙紮。他的兩腿不住亂蹬,臉色變白,複又湧起鐵青,直至一張臉變得靛藍,五官扭曲,恐怖無比。
薑恒握住了他的手,在這最後一刻,興許他能好受一點。
最終,汁琮慢慢地安靜下來,一手垂落。
秋風吹過安陽彆宮,萬千雪白帷幕飛卷,十五年前耿淵在此處琴鳴天下,帶走了梁王畢頡。
十五年後,同一個地方,雍王遠道而來,終於客死他鄉。
命中注定,有始有終。
晉惠天子三十六年,秋,雍王汁琮薨。
“當——當——當——”王宮之中,喪鐘敲響。
太子瀧與耿曙在午門前,見過了前來告慰的千夫長們,正在路上慢慢走回宮去,同時聽見了鐘聲,抬頭。
“不知道為什麼,”太子瀧朝耿曙說,“他率軍前往鄭國時,我就隱隱約約,覺得會有這一天。”
耿曙沒有回答,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沉默。
太子瀧眼裡悲痛難抑,汁琮之死,甚至比當初聽聞耿曙與薑恒的噩耗時,更讓他心碎。緣因耿曙之事乃是一場意外,而父親亡故,則猶如宿命一般,令他無力阻止,就像親眼目睹著父親,駕馭一匹瘋馬,最終馳入了深淵中。
他拉不住,喊不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耿曙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最後,他說了一句:
“我爹故世的時候,我也很難過,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太子瀧抬眼看著耿曙,耿曙想了想,又說:“我覺得他當年做得不對,就像你也覺得他做得不對,可他依舊是你爹,我明白。”
他很少與太子瀧說心裡話,與薑恒不一樣,這一刻,也許正因薑太後所言,他竟暫時放下了薑恒與汁瀧也許將有一戰的未來與擔憂,在他眼裡,太子瀧成為了他真正的弟弟。
“我也明白。”太子瀧說。
耿曙看著太子瀧,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明白太子瀧也很孤獨,像薑恒一樣孤獨,曾經他什麼都有,但如今的他,已是真正的孑然一人了,也許走上這條路,就是命中注定的。
太子瀧第一次沒有等他,獨自拾級,沿著山路爬上山去,走上了梁王畢頡許多年前登山回寢殿的道路。
那個背影在宏大山川的映襯之下,顯得與梁王一樣,尤其渺小、尤其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