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平和周建業坐下,就招呼老村長吃菜。
天氣漸漸熱起來,林家今天做了兩條魚和兩盆肉,不吃就是浪費,老村長沒跟她客氣。
林和平給小三毛夾幾塊肥多瘦少的五花肉。
小三毛樂得見牙不見眼。
林寧寧也想夾肉,發現他看中的那塊肉在他新姐夫那邊,手伸出去又縮回去。
這個可把林家人驚得不輕。
林寧寧什麼時候這麼膽小過。
周建業看到少年人有點不自在,還偷偷瞥他一眼,把麵前的肉盆和他麵前的魚肉盆調換一下。
孫氏皺眉,“彆慣著他!前天給和平做兩個雞蛋餅,就給他一個。再這麼下去,早晚得慣壞。”
王氏羨慕有學問的人,偏偏她兒子讀書不行,所以特彆疼比她兒子小兩歲,讀書極好的林寧寧。聽到妯娌的話,王氏不樂意,“說得好像你沒慣一樣。你沒慣咋不讓寧寧燒火,也不讓他打水?”
孫氏張了張口,“他,他得做作業。”
王氏又問:“星期天呢?”
孫氏說不出話了。
林寧寧通常晚上就能把作業做好,星期天可勁兒的玩。實在沒人玩兒,就拎著木桶,扛著魚竿去村西頭,也就是前往青潭鎮的那條路邊釣魚。
周建業許久不曾見過一家人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的一幕,頓時覺得心裡很踏實,再也沒有那種恍恍惚惚不真切的感覺。
周建業笑著說,“寧寧正長身體,需要多吃點。”
“和我一樣。”小三毛忍不住開口。
林和平給他夾一大塊魚鰓肉,“這個沒刺。”
小三毛又咧嘴笑了,“姑奶奶也吃。”
林和平嗯一聲,發現他爹在吃饅頭,“爹,菜不吃過一夜就臭了。”
王氏接著說:“對,建業買的肉還剩一大塊,今天不吃明天也得臭。”
孫氏早已打算好,“用鹽醃起來。”
“這麼熱的天,你打算放多少鹽?”王氏問。
這個細節孫氏沒想到。
林和平見她娘又說不出話來,莫名想笑,“還剩多少?”問她二嬸。
王氏:“五六斤。”
林和平:“二嬸割一點,再給村長大哥割一點,剩下的晚上炒了吃。早點做飯,建業晚上還得回去。”
“還走?”孫氏驚呼。
王氏不禁說:“你們不辦婚禮,今天就是你倆大喜的日子,咋還分開住?”
林和平提醒她:“我和段其智結婚那天,也是各住各的。”
王氏接道:“所以你倆離婚了。”
周建業頓時想笑。
怎奈時機不對。
周建業看著林平安說:“人家比你多上幾年大學,有學曆傍身,永遠不可能平等。除非你有一門精湛的技藝,把大學生比下去。”
林平安沒有,林平安隻會寫寫算算,不禁為自己的短識而感到羞愧。
孫氏看到她兒子的臉通紅,有些尷尬,沒話找話,“你們聊,我去做飯。”
周建業想說,你早該走了。
然而,丈母娘不是媽,他和林和平又是合作關係,周建業敢這麼說,林和平個暴脾氣的就敢捶他。
周建業看著林平安問,“你是不是黨員?”
林平安搖頭。
周建業:“你們廠提拔乾部是考慮你,還是先考慮身為黨員的大學生?”
“大學生都是黨員?”林平安問。
周建業實話說:“你到大學入黨,比在廠裡容易。”轉向林安寧,“中專院校也比廠裡容易。現在知道和平為什麼一定讓你們複讀?”
林寧寧脫口而出,“考上學乾啥都容易。”
周建業點頭,“有個前提,在學校裡好好學。水貨遲早會顯出原形。”
林平安和林安寧被他的話逗笑了。
周建業見倆人不再眉頭緊皺,一副壓力很大的模樣,“可以告訴我們答案了嗎?”
以前林平安和林安寧以為人生隻有三條路,考上學、進廠做工和跟父輩本一樣土裡刨食。
周建業的一番話把他們送到米字路口,還告訴他們隨便哪條路都可以走,兄妹二人仿佛有了主心骨,立即給出答案——年底辭職。
林和平不禁轉向周建業,眼中儘是打量。
周建業故意問:“是不是突然發現我特聰明?慶幸下手快,不然就便宜彆人了。”
林和平瞪他一眼,起身去廚房幫忙。
周建業跟上去,到門口被他嶽母一臉嫌棄地推出來。
林寧寧笑嘻嘻說:“姐夫,我娘說廚房是女人的地方,男人離遠點。”
周建業忍不住皺眉,“哪年的老黃曆。”
噗通!
孫氏手裡的水瓢掉在地上。
林寧寧撲哧笑噴,“你完了,姐夫,敢說娘的規矩是老黃曆。”
“林寧寧,過來燒火!”
孫氏的怒吼從廚房裡傳出來。
林寧寧大聲說:“就不燒!姐夫,教我騎車。”
“天黑不許騎!”
孫氏從廚房裡出來。
林寧寧跑他屋把車推出來,“這是我的,摔壞又不讓你修。”
孫氏:“不讓我修你會修?和平,你又偷偷給他錢?”轉向廚房裡的林和平。
林和平不禁歎氣,“車子上上下下全是鐵,咱們村都是土路,咣當扔在地上也摔不壞。”
“誰說的,平安的車頭就歪了。”孫氏指著林平安。
林平安聞言也想歎氣,“娘,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擰一下就好了,不用花錢修。”
林老漢一看娘幾個又要叨叨起來,開口道:“車子是鐵疙瘩,你不讓寧寧騎,不會摔壞,能鏽壞。”
林平安的車子天天騎,村裡的自行車也少,這邊剛閒下來,那邊就被借走,以至於孫氏從未見過生了鏽的自行車,對這話半信半疑。
林老漢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還能騙你?年底平安不去上班,回頭你自己看看,到開春他的車子會不會生鏽。”
孫氏不再懷疑,又發現林寧寧跑了,到廚房就訓林和平,“不準偷偷給寧寧錢。”
林和平心說,我給你也不知道。
一想她明天去送周建業,後天得去廠裡報道,以後應該會住廠裡,就賣個耳朵給她娘,由著她娘嘮叨夠。
周建業沒這麼好耐性,見他丈母娘吃飯都嘮叨個沒完,飯後就拉著林和平往村西頭去,試圖躲遠遠的。
“姑奶奶,姑爺,你們是像電影裡一樣去約會嗎?”
周建業下意識鬆開林和平的胳膊。
林和平轉頭看去,“小三毛?大晚上不睡覺,往這邊跑什麼?”
小孩這兩天跟林和平和周建業混熟了,不再一見著他倆就戰戰兢兢,笑嘻嘻說:“我們要玩老鷹抓小雞。”
“玩一會兒就回家。”林和平道。
小孩衝林和平扮個鬼臉,就喊他小寧爺出來當雞頭。
周建業樂了,“寧寧當雞頭可還行。”
林和平也忍不住笑了。
周建業回頭看一眼,小孩已推開大門,正往裡鑽。然而,沒鑽進去,就被聞聲出來的林寧寧推出來。
小孩子抱住林寧寧的胳膊,往人堆裡拽,“那孩子出生時還沒開展計劃生育,那天怎麼那麼害怕?”
“村裡那些閒著沒事乾的人嚇唬的。”林和平指著北麵的牆,“你看看那什麼?”
周建業借著月光看到白牆上的紅字,“少生優生幸福一生?”
“這邊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林和平指著南邊的牆,“我娘說這兩年才寫的。三毛是他們家老三,這邊規定頭胎是男孩,隻能生一個,頭胎是女孩,還可以再生一個。三毛上麵是一個哥哥一個姐姐。
“本來老村長家想學我們家,兩男兩女,互相有個伴兒。計劃生育一出來,計劃就擱淺了。偏偏村頭一麵牆上還寫著,生男生女都一樣。都一樣還那麼規定。”不禁嗤一聲。
周建業看一眼滿牆的標語,莫名想到早些年,“挺有咱們國家特色。無論乾什麼,都有個口號。”
林和平順著問,“你們部隊口號是什麼?”
“為人民服務!”
林和平愣住,反應過來朝他胳膊上捶。
周建業條件反射般抓住她的手臂。
身後傳來一陣竊笑。
周建業的手僵住,放開林和平,眼神催她,快走。
林和平沒想到這麼多人沒睡覺,大步跟上周建業,想起吃飯的時候他格外沉默,小聲問,“你娘跟我娘比,誰更嘮叨?”
周建業站在空曠的路口,四周靜的隻剩蟲鳴鳥叫,再也沒有小孩子的嬉鬨,大人的竊笑,深深吸一口隻有鄉間才有的新鮮空氣,“半斤八兩。你娘嘮叨柴米油鹽的小事,我媽嘮叨我們不愛乾淨,天氣好不知道曬被子,不知道把鞋拿出去等等。反正要是在我們家,我早跟我媽吵起來了。”
林和平由衷說道:“謝謝。回頭到你們家,我也儘量不跟你媽頂嘴。”
周建業搖頭,“我媽不會嘮叨你,她比你娘要麵子。”
“也僅限彼此不熟的時候。在你家住上十天半月,跟你媽熟了,不嘮叨才怪。”
周建業不由得想到他媽早些年恨不得把他大嫂供起來,現在他大嫂和大哥鬨離婚,他媽也沒少使喚他大嫂做事。
“你說這當媽的怎麼就那麼愛嘮叨?”周建業說著,猛地轉向林和平,“你以前也這樣?”
林和平反問,“你以前也這樣?”
周建業不禁問,“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都沒空嘮叨,你覺得我有空嗎?工廠裡的事還嘮叨不完,回家繼續嘮叨?你當我鐵打的。”林和平說著,不禁白了他一眼。
周建業仔細想想,上輩子他忙的時候,下了班隻想吃飯睡覺,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女人還是得有事業。”
林和平:“沒空嘮叨你們男人?”
“這是其一。其二過得充實心情好,看到淤泥也能賦詩一首,自然懶得抱怨。”周建業道。
林和平挑眉,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我以後心情不好——”
“與我無關!”周建業慌忙說。
林和平噎了一下,“……還是不是男人?”
“不是你男人,沒必要體諒你。”周建業不等林和平罵他——活該上輩子你老婆給你戴綠帽子,“看在到目前為止,你我合作還算愉快的份上,我準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去部隊找我。”
林和平沒好氣地道:“我謝謝你!”
“不客氣。”周建業笑嗬嗬接道。
林和平又噎了一下,不禁瞪著他,“誰謝你了。”
“你啊。”周建業緊接著又說,“你娘該把廚房收拾好了,走吧。”
林和平下意識問:“回去?現在幾——忘了,你的手表給寧寧了。周一我去縣裡,再給你買塊新的?”
周建業:“這邊款式太少,我到首都再買。你也不要有心理負擔,今年今日我幫你,明年今日你幫我。”
林和平不由得想到周建業的兄嫂正鬨離婚,周家人可能比她爹娘還難應付,就不再同周建業客氣。
次日下午,周建業登上火車,林和平回到家就去熟悉自行車。
周一早上,把林寧寧送到學校,林和平就去鎮政府報道。
中午接林寧寧回家吃飯,下午姐倆到青潭鎮,林寧寧去上課,林和平去有家食品廠。
有家食品廠因發不出工資,工人不做事,生產不出東西,早已關門大吉。
林和平打開鏽跡斑斑的大鎖,推開厚重的鐵門,走進院中,險些被滿院子荒草嚇退縮。
林和平穩定心神,翻開鎮裡給她的資料,有家食品廠占地二十畝,但隻有兩排青磚瓦房,每排隻有九間。
前排是廠長和會計辦公室以及倉庫和食堂,後排九間是生產車間。
有家食品廠成立於三十年前,成立之初很是紅火了幾年。後來四處鬨災荒,有家食品廠不得不關門三年。
三年後開張,又遇到那場席卷全國的浩劫,又不得不再次關門。
七十年代初再次開張,然而,隻撐了十二年。
林和平合上資料,不禁感慨,“命運可真夠曲折的。”
“誰在哪兒?”
林和平嚇一跳,循聲看到十來米外的石子路上,有一位三十多歲,中等身材,皮膚發黃,戴著眼鏡的男子,不由得想起鎮長同她說的那番話。
“你是食品廠會計馮發展?”待人走近,林和平問道。
馮發展擰眉打量一番眼前的人,落落大方,不像是農村人。可她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腳上踩著一雙黑布鞋,尋常的黑褲子白襯衣,紅白格子外套,烏黑的頭發梳成髻固定在腦後,跟縣裡那些頭頂大波浪,腳踩小皮鞋的摩登女郎比起來,又不像是城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