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突然安靜下來。
片刻,響起一陣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和平捂著肚子,“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再笑,闌尾炎笑出來了。”一看到地上的錢,撲哧笑噴,見她娘的臉色煞白,又忙把笑憋回去。
孫氏魂不附體地轉向她老伴兒。
林老漢磕掉眼袋鍋裡的煙灰,收起煙袋,“和平,差不多了。”
“我也不想。”林和平一臉無辜,“誰知這麼巧。娘——”
孫氏驚醒,撿起錢塞她手裡,“給你的錢!”像有劇毒似的,還給她就往林老漢身邊躲。
林寧寧詫異,“您還真信?”
孫氏:“你不信,樹葉沒落到你手上。”
“沒落到我手上,可是落到桌上了。”林寧寧說著,指給他娘看。
林和平和周建業的午飯吃得早,這會兒也餓了,拿起一個肉包子,邊吃邊說:“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詞?小弟。”
林寧寧下意識問:“啥詞?”
“做賊心虛。”他另一側的林平安吐出四個字。
孫氏轉向她兒子,說誰是賊?!
林平安抬手指林和平,“我替大姐說的。”
“我要說的可不是這個。”林和平把嘴裡的包子咽下去,“我說的是心裡有鬼。”
林安寧忍不住問:“心裡有鬼是成語?”
林和平點頭,“是的。”轉向她娘,指著她放在桌上的錢,“真不要?接下來我會很忙,睡覺的時間都不夠,你讓我去鎮上自己買自己做?娘,下次去看你女婿,發現我瘦的跟鬼一樣,你說他是怨您,還是怨爹呢?”
放在以往,孫氏一定會說,“怨你自己!”
經過剛剛那一出,孫氏很擔心她公公婆婆晚上來找她,戳一下林老漢的手臂,讓他收拾林和平。
林老漢轉向小兒子,“寧寧,聽你姐的話先買,先買一百個。”
“一百個?!孫氏震驚。
林和平忍不住捂耳朵。
林老漢擔心閨女又擠兌他老伴兒,忙說,“一百個咋了?他們四個一人兩個,一天就是八個。一百個都吃不了半個月,”停頓一下,轉向不敢離去的小兒子,“一百太少,買一百五。”
孫氏驚得瞪大眼,不敢置信地問:“你瘋了?我——”想說什麼,餘光注意到林和平,不由地想起她那個孝順女婿。擔心女婿生氣,從此以後不再孝順她,孫氏把話咽回去,“咱家的雞一天能下幾個。對對,能下好幾個蛋,寧寧,不用買了。”
林老漢故意說:“咱家的雞蛋攢起來留著賣,將來給平安娶媳婦,給安寧準備嫁妝。建業既然讓咱們給他們買點好吃的,就用建業的錢。”
“你胡說。”孫氏瞪一眼她老伴兒,奪走林寧寧手裡的錢,“出去買雞蛋,咱家雞蛋拿出去賣,讓村裡人知道,誰敢嫁給平安。安寧以後咋嫁人。”
林老漢繼續說:“你不說我不說,他們也不說,村裡人咋可能知道。”
“咋不可能。晚上不能賣雞蛋,我白天去鎮上能瞞過誰?”孫氏反問。
林老漢:“我以前讓你給和平他們做點好吃的,你兩天煮一次,一天煮一個。建業嫌和平被你養瘦了,他出錢,你還不讓買,你說咋辦?”
林和平脫口而出,“涼拌。”
“你閉嘴!”孫氏大聲吼。
林和平搖了搖頭,“不行。還沒說完,我有個主意,娘想不想聽聽?”
“你有主意?”孫氏滿眼鄙視,“你有吃的主意。”
林和平歎了一口氣,“您這人,自己不懂,還不信彆人。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
“那你說!”孫氏話音一落,林平安、林安寧和林寧寧豎起耳朵等著聽。
林和平:“我到過年再去看建業,建業就不知道我是瘦了還是胖了,娘也不用犯愁。這個主意咋樣?”
孫氏正想讚同,掐指一算,離過年還有幾個月,很不客氣地說:“不咋樣!”
“那我明早要吃雞蛋羹。一天至少倆雞蛋。”林和平猜到她娘會這麼說,立即把剛剛想好的說辭說出來,“不管您是炒還是蒸,不讓我吃到,見到建業就說你寧願用他的錢,做不知道哪輩子才能用到的棺材,都不願意給我買好吃的。”
現在人均壽命短,村裡家境富裕的,過了五十歲大關,就會尋摸木頭,給自己弄一副好棺材。
比如老村長,他沒弄棺材,但他準備了一堆木板,他和他妻子住堂屋西間,棺材木就放在堂屋西間。
孫氏和林老漢沒想過準備棺材,隻因四個兒女隻有林和平成家。一旦林寧寧結婚,他們當父母的沒啥責任,定會琢磨身後事。
孫氏聽林和平這麼說,沒往閨女是不是詛咒她早點死方麵去想,指著林和平說,“敢在建業麵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我的嘴爛了,你女婿隻會更心疼。”心不心疼林和平不得而知,憑周建業那麼看不慣他娘的做派,絕對會借機把她娘擠兌的怕他。
孫氏聞言果真變了臉,有害怕有擔憂,還有一絲不服氣,“依你這麼說,我還拿你沒辦法了?”轉身就朝廚房去。
林寧寧忙說:“大姐,快跑!”
“娘不敢。”林和平又拿一個包子,“村裡的工人還指望我開工資,把我打出個好歹,不說二嬸和老村長,以前要給平安說對象的那家人,也能拿刀砍了娘。”
啪嗒!
廚房裡傳出一聲東西掉落的聲音。
林和平勾頭朝廚房那邊問,“娘,是擀麵杖掉了,還是掃把倒了?”
廚房裡安靜極了,仿佛裡麵沒人。
林老漢歎了一口氣,“和平,彆氣你娘。他娘,你攢的雞蛋在哪兒?我讓寧寧和平安搬出來。”
廚房裡依然沒有聲音。
林寧寧轉向他大姐,無聲地問:“哭了?”
林和平看向她爹。
林老漢拎著煙袋進去,“乾啥呢?”見她盯著盛螃蟹的桶,“你看螃蟹乾啥?今天又不吃。”
“今天吃。”林和平忙說:“那是早上運來的螃蟹,今天不吃,平安和安寧明天去上班,咱們吃不完過兩天就死了。”
孫氏再次找到出氣口,嘲諷道:“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除了吃,你還會乾啥。”
林寧寧張口欲說,林和平按住他的肩膀,“不會乾啥,就會做吃的而已。所以我現在是食品廠廠長,您隻能是廠長她娘。”
廚房內再次安靜下來。
林寧寧想笑。
林和平朝他後腦勺一巴掌,忍住!
隨後,林和平朝屋裡說:“螃蟹是建業買的,咱家六口人,一人兩個,吃飯的時候我要看到盆裡有十二個螃蟹。我現在得去老村長家,跟老村長商量點事。安寧,幫娘做飯,平安燒火,林寧寧,飯做好去叫我。免得咱娘讓我吃剩飯。”說完就往外走。
孫氏聞言追出來,林和平衝她扮個鬼臉,抬手把門關上,把她娘關在院內。
孫氏氣得跳腳,“老頭子,她是——”
“她想上天。”林老漢接道,“你也彆不服,她能上去。”
“嘎?”孫氏聽傻了。
林老漢:“我聽豐收說,她廠裡的東西賣的特好。你閨女能拿到不少獎金,人家說不定明年回首都,就坐飛機過去。你還記得飛機長啥樣嗎?”
林寧寧不禁說:“娘沒見過飛機吧。”
林老漢接道:“見過。小鬼子用飛機往咱們這邊投彈的時候,你娘說她當時在院裡喂雞,差點被炸死。”
林平安從未聽他娘說過,“娘後來咋躲過去的?”
“躲案板底下。”想起早年差點死,孫氏顧不上跟林和平置氣,“你姥姥家的案板跟咱家用的一樣,柳樹的。柳木結實,廚房塌了砸在案板上,我才躲過去。”
林安寧驚呼,“好險!”
林老漢點了點頭,“是呀。僥幸躲過去,這些年還活得好好的,”轉向孫氏,“你還有啥不滿足?”
孫氏被問愣住,“我……我,人也不能隻為了活著。”
“現在是這樣說,以前呢?”孫氏天天鹹菜饅頭,林老漢以前不說,是覺得兒女都不容易。
現在林和平的廠辦起來,又嫁個好人,一輩子衣食無憂,還能幫小兒女一把,林老漢就覺得沒必要再跟以前一樣,節衣縮食。
林老漢了解他妻子,沒有任何原因,讓孫氏天天**蛋,一人倆,孫氏能拿擀麵杖朝他身上砸。
他倆打起來,村裡人就算不看他家笑話,也會忍不住問問林和平,出啥事了。
林和平忙得都要住廠裡,林老漢不舍得給閨女添麻煩,所以不論孫氏問他吃啥,做啥吃。他都說,隨便,都行。
對於林老漢的問題,孫氏不假思索道:“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以前人結婚,幾斤糧食就行。現在都要三轉一響。你知道啥是三轉一響嗎?”
林寧寧開口道:“我知道。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和收音機。不過那是以前。娘,人家城裡現在流行的是三大件。”
“三大件?”孫氏忙問:“啥三大件?”
林寧寧掰著手指,道:“冰箱電視洗衣機。”
“乖乖……”孫氏倒抽一口涼氣,“那那,我得攢多少雞蛋?”忙轉向他老伴兒。
林老漢:“攢一輩子。”
孫氏想也沒想就問,“平安咋娶媳婦?豈不要打一輩子光棍。”
林平安險些被嘴裡的包子嗆死,連忙去廚房弄點井水把包子送下去。
林安寧看到她大哥這樣,道:“娘,這就是為啥姐讓我們考學。我們畢業後,兩年就能買得起三大件。”
孫氏潛意識認為,當爹娘的就得給女兒準備嫁妝,給兒子準備彩禮,渾然忘了,現在不是三十年前,沒法做工賺錢,隻能靠一家人省吃儉用的積攢。
孫氏恍然大悟,“我一著急,忘了。”試探著問她老伴兒,“那就把和平拿來的螃蟹,全做了?”
林老漢:“你不做行嗎。你閨女的脾氣,又不是不了解。你不讓她滿意,她明天就能去找建業。”
林和平後天也不能去,因快到八月十五了。
林和平到老村長家,老村長家正做飯。
老村長雖然隻有一個兒子,但不跟林豐收一家住一起。
兩家房子相鄰,在中間的牆上開了一道門,方便往來。
老村長看到林和平,打開小門喊小孫子林三毛過來燒火,他跟林和平去堂屋。
林和平指著外麵,“出去說。”
老村長的神色認真起來,到門外,瞧著四周沒人才問,“出啥事了?”
先前蒸包子的時候,林和平閒著沒事,就跟周建業把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寫下來。
林和平把紙遞給老村長,“農忙過後,我想請村裡人幫忙建幾間房。”
老村長奇怪,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啊。
林和平笑著說:“您且聽我說完。咱們村一兩百戶,讓能做事的都去我廠裡,不可能。廠是縣裡的,彆的村見我隻招咱們村的人,肯定會去縣裡告狀。”
老村長聽到這裡明白林和平為什麼要出來說。這事不能讓家裡的耗孩子知道。
孩子單純,即使能藏住話,有心人隨口一激也激出來了。
老村長:“你是咋想的?”
“讓咱們村的中年男人租個建築隊,專門給人建房。”林和平道。
老村長朝周圍看一眼,沒有危房,村裡人樂意組建,也沒人找他們蓋房子啊。
家家戶戶都不寬裕,不是兒媳婦要求,不是房子快倒了,甭說清河村,鎮上也沒人舍得把還能住的房子推倒重建。
老村長的擔憂,林和平考慮到了,“我的這幾間房子得蓋到下大雪。有人找他們,也得到明年開春。明年開春我廠裡的生意比現在好,食品廠交了稅,縣裡有錢,必然會把坑坑窪窪的路修一修。
“那時我就可以跟縣裡說,咱們村有個建築隊。縣長看在我的麵上,定會用他們。哪天有人娶媳婦,媳婦要求蓋新房,必然會找他們,說出去好聽,畢竟給縣裡乾過活。”
世人都愛麵子。
老村長想想,覺得這事能成。
林和平繼續說:“他們是專業的,答應彆人什麼時候蓋好,就能蓋好,彆人等著娶媳婦,也不用擔心新媳婦到家,房子還是四麵牆。”
老村長讚同,但這事也不值得林和平此時過來,她又不是現在建房,“和平,是不是還有彆的事?”
林和平:“過幾天得從村裡招一批臨時工,但要挑乾活麻利,且認真仔細的。我擔心有人鬨意見。請老村長先把建築隊的事跟村裡人說說,讓他們有個盼頭。
“招人的時候,也請您跟大夥兒說,誰乾活好,以後招工,就從她們裡麵招。回頭忙起來,她們累了也不敢偷懶。”
這些老村長都可以出麵,“以後打算咋辦?”
林和平笑了,“我忙完這次,以後不忙了,有的是時間收拾她們。”
事實上林和平沒等以後。
次日周一,林和平到廠裡,讓馮會計安排食堂的人。
以前廠裡有做飯的工人,流程規矩,馮會計都懂。林和平拿著跟部隊簽的合同去車間。
到車間林和平就拍拍案板,“停一下,開個短會。”
“人不齊開啥會啊。”
不知誰說一句,林和平也沒朝說話的人看去,“我知道,明兒你們跟她們說一聲。”
昨天林和平休息,車間的機器並沒有停。林和平提前挑六個人改今天休息,所以車間裡隻有十三個人。
林和平揚起手中的合同,“上次我去部隊看望我愛人,給他帶了些吃的,就是你們做的那些。”
“咋樣?”有人忙問。
林和平轉向說話之人,麵無表情地問,“很想知道?”
說話的人見她麵色不渝,連連搖頭,道:“不,不想。”
林和平瞥她一眼,收回視線,“我愛人不愛吃甜食,就把那些東西分給左右鄰居,其中一個就是管後勤的。
“炊事班做的月餅跟你們去年做的一樣,硬的硌牙。那個後勤的同誌吃到咱們廠的月餅,就向上麵反映,今年找咱們買。”
“找咱們買?”
所有人同時開口,包括時刻提醒自己,林和平是廠長,不是她侄女的王氏,也不禁瞪大眼睛,看著林和平。
林和平頷首,“我——”
“廠長,廠長,電話!”
馮會計大步跑進來,對上眾人的視線,不由地停下,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有事?”
“小事。”林和平轉向眾人,“你們繼續,我等一下過來。”邊往外走邊問:“什麼事?”
車間內的眾人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
然而,什麼都沒聽見。
有人忍不住說:“這個馮會計,竟然連我們都瞞。”
王氏聞言,有點不開心,很想說,你算老幾,瞞你咋了。
可是這話一出,必然得吵起來,給林和平惹麻煩。
王氏邊做麵包邊慢悠悠說:“馮會計那麼著急,找廠長的肯定是大人物。說不定是軍區領導,或者縣長書記,馮會計有心想告訴咱們,沒征得領導同意也不敢說。”
先前說話的人很是詫異,“軍區領導?縣長書記?”正想接著說,咋可能。一想林和平剛剛說的話,頓時不敢往外瞅。
前些天林和平給廠裡安電話,裝風扇,都能惹得馮會計一驚一乍。
隨著有家食品店開業,馮會計跟著林和平往市裡去幾次,突發狀況遇多了,很少再露出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模樣了。
林和平見他失態,也很好奇是哪個大人物,到辦公室門口就問,“誰呀?”
馮會計小聲說:“一中校長。”
林和平下意識接道,“校長就校——”猛地轉向馮會計,“市一中校長?”
馮會計連連點頭。
林和平三步做兩步走,拿起電話,笑嗬嗬說:“您好,我是林和平。好,您請說,沒問題,下午,下午四點左右,行。”不緊不慢地掛上電話,就對馮會計說:“成了。”
“成——成了?”馮會計大概猜到一中校長找林和平什麼事,正因如此,剛才才那麼激動緊張。可他看到林和平波瀾不驚的模樣,又忍不住懷疑猜錯了,“不是找咱們買月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