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鈴鐺(1 / 2)

季無憂在後麵緊跟著, 臉發白, 時刻注意著地下, 心驚膽戰怕被什麼東西從土裡伸出來拽住腳, 土壤表層稍微露出一點白骨,就把他嚇得不輕。

虞青蓮也是發現了他這一點,刻意慢下腳步來等他。

她畢竟也是女生, 比另幾人細致溫柔多了, 從見這小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以前過的一定特彆苦,想了想,她從手腕上解下一個鈴鐺來,遞給他:“這個給你。”

季無憂愣愣低頭,看著少女掌心純色流光的金鈴,啞聲:“我”

虞青蓮道:“拿著這個就不用怕了,我小時候怕黑, 這鈴鐺是我娘給我求的, 有避災避禍的功能。”

“不了, 不了。”季無憂聽了忙擺手,小聲說:“扶桑姐,這太貴重了。”

虞青蓮低頭笑一聲:“不貴重, 她路邊買來騙我的玩意, 瀛洲處處都有賣。”

季無憂把金鈴收在手中, 哭後還有點通紅的眼, 此時又慢慢浮現水光。鈴鐺小巧又精致,質地光滑, 在這地底森冷的世界,映著光,流淌過浮生種種喜怒哀樂。他用手握緊,身子一彎,啞聲說:“謝謝。”

虞青蓮隻笑:“這些日子我一直覺得你的道心不穩,或者說你根本就沒有道心——修真界千千萬萬人,或求名或求利或求長生,有情也罷,無情也罷,心中總歸有一條清晰的路。你呢,你入修真界,到底是想乾什麼?”

荒塚寂靜得可怕,季無憂聽著她的聲音,一直渾渾噩噩的腦袋裡,如被重重撞擊。他握著手裡的鈴鐺,用力到掌心出現紅色的痕跡,低聲輕喃:“我也不知道,我最開始入雲霄,就想著能吃飽就好了。”

虞青蓮笑起來:“挺好的呀,你尚未辟穀,吃喝是頭等大事。那麼現在呢,現在你不用擔心吃的了,就沒有彆的願望了嗎?”

她像一個溫柔而親切的前輩,含笑引導他明確人生的路。

彆的願望。季無憂像是被師長提問的小孩,手足無措:“我”

虞青蓮:“不用急,我又不是非要知道答案,你自己心裡清楚就好了。修行的路太漫長,有一份初心,或許會對未知的前路少幾分害怕。”

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季無憂心如刀絞,他淚眼朦朧地低頭,想起來傳承之夜前那一晚他聽到的書閻的聲音。

“和你同行的四個人,三個沒把你放眼裡,一個恨不得殺了你。”

“我忠於她,於是殺她所恨,救她所愛。你的性子必須用血鍛造。”

“你來這裡,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手刃這些瞧不起你的人。”

去吧。

他為什麼會進來這裡呢——歸根究底還是壓抑不住內心那份貪婪,想要不勞而獲就獲得強大的力量。

沒想過傷害他們,但內心卻一直想要向他們證明自己。

懂得了榮辱,總是不由自主向往光明的存在,從第一眼看到張一鳴始,自卑和羨慕就紮根於心。

扶桑姐真好。可這份好,也是來源自於張一鳴。徹徹底底兩個世界的人,他沒有的,張一鳴都有,出眾的樣貌,討喜的性格。受人敬仰的修為,生死相交的知己。前段時間這種壓抑的情感差點扭曲成恨,好在他清醒過來。不該恨的,也沒資格恨。

你的願望是什麼呢?

我的願望現在,大概是超過張一鳴吧。

超過你。

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你身邊,以對手的姿態,或者以朋友的姿態。而不再是如今這樣,自己都厭惡的可憐模樣。到那天,你們會不會都認真地看我一眼?

*

無邊無際的黑暗,時間停止,萬籟俱寂。黑暗正中央站著一個少年,衣衫如雪,長發及腰。一道浮光出現在他的指尖,凝結成銀色的冰晶,如他的發、如他的眼。空蕩蕩的世界,回響著的,是另一個少年心中赤誠又明亮的願望。

聲音稚嫩,卻仿佛獲得新生,褪去自卑惶恐,充滿朝氣。他說:“一定會有那樣一天的。”

楚君譽垂眸,瞳孔淺色,蘊著冷光。

他白衣,卻並沒有那種纖塵不染的聖潔感,一如墳地上的雪,猩紅詭異。這個空間是一個牢籠,但他知道,處在這裡麵的不止有他。

脫離五行六合。除他之外,是天道。

到這之後,他看到的全是季無憂的內心世界。

幼年時,孩童時,少年時,一直現在——他入忠廉村,遇虞青蓮,被開導、被點化。

楚君譽說:“夠了沒有。”

季無憂的心理活動終於停止。整個空間,也安靜下來。

隻剩他一人,楚君譽抬眸,對著空中的某一個點,視線固定,慢慢笑起來:“你是不是想要我放過他——給我看他內心的掙紮,內心的改變。讓我憐惜他童年的遭遇,讓我知道他現在還心存善念,讓我釋懷當初他對我的所作所為?”

少年的笑諷刺而冰冷,眼裡也蘊出極深極烈的紅。人與鬼之間躊躇太久,前世今生的記憶都快模糊,唯獨問天峰上那被抽筋扒骨的痛苦,他生生世世不會忘記。

重生之後一直不曾動怒,唯獨這一刻,真真實實,腥甜的血湧上喉。

深埋著的被壓抑的,瘋狂傾瀉而出,試要拉天下陪葬的怨恨,破土而發。

“我早就該死了,靠著仇恨掙紮活下來,就不是為了新的開始。為什麼你覺得我會同情季無憂,他出生開始遭遇的所有不幸,本就是我一手安排。我殺,你救,周而複始罷了。”

少年的唇角帶血,瘋狂決絕:“你要麼殺了我,要麼就看著我怎麼親手折磨死你的主角。再沒有彆的選擇。”

空中終於出現一絲波動,似乎是有人在歎息,緩慢而冗長。

楚君譽凝視的點,也出現變化。暗黑世界裡,微小芥子慢慢凝結,在空中勾勒出一個人的形狀來,沒有具體的形態,可視線像是穿過了空間和時間,渺渺萬物。看似溫柔,卻又無情。

她輕聲說:“你彆在執迷不悟。”

楚君譽說:“執迷不悟的從來不是我。”

他心中的怒火也散了,低下頭,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少年的眼寒若深淵:“我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你的規則對我沒用。”

“重生一次,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有那麼好的事?”

他的聲音有了幾分邪佞殘忍的味道。

*

那個長老畢竟是一方長老,手下的奴隸妖魔無數,很快就追尋他們,瘋狗一樣找過來。跑過亂葬崗,前方是一條大河,河水烏青色,還冒著泡,一看就不是什麼正常地方。這水反正她是不敢淌的,河旁邊也都有屋子,她左右四顧,一眼就相中了道路儘頭,最華麗的一棟大宅子。按著這鬼地方的規矩,越大的宅子住著越厲害的鬼,說不定還能幫她們擋擋這群陰魂不散的小鬼。

“我們進去。”

她動作從來雷厲風行,拽著季無憂就往裡麵衝。季無憂光是看到那宅子前質地奇怪的燈籠和一地的紙人就嚇得腿軟,扯著虞青蓮衣袖,試圖阻攔:“可可我感覺那裡麵的東西更恐怖啊!”

虞青蓮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你怎麼那麼笨啊,我怕的是鬼厲害嗎,我怕的是鬼多啊,跟它們糾纏浪費時間。我還得去找另外的人呢。”

季無憂啞口無言,還是一臉慫樣。

虞青蓮安慰他:“有我在,怕什麼,不會讓你掉一塊肉的。”

她都這麼說了,季無憂也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鬼住的宅子當然處處都是不對勁的地方,推門而入,吱呀聲裡,風就把掛在回廊兩邊當擺設的人頭燈吹得轉過頭來。清幽幽的眼珠子,把季無憂嚇得夠嗆,下意識哇了一聲,馬上遮住了眼。

虞青蓮哈哈大笑,反應過來後立刻噤聲,也貓身對季無憂說:“噓,雖然我不怕這宅子裡的鬼,不過能少惹點事還是少惹點吧。”

季無憂當然聽她的,乖乖點頭。

幾個鬼仆端著血紅的液體往前院走,為了避開她們,虞青蓮拽著他往院子裡的石桌下躲去。鬼仆都是活死人奴隸,沒有七魂六魄,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往前走。但引領她們的兩個女人卻是不同,她們算是妖怪修成,模樣花枝招展,嘴是血的紅。

一邊走,一邊討論著。

“今年傳承下來的那個小和尚倒是俊俏的很。”

“嘖嘖,可不是,那一身聖潔的樣子,我都恨不得把他衣服給扒了。還用白綾覆住半邊臉,我起初以為是長得難看,沒想到啊,把他白綾扯下後,我人都呆了。活幾百年沒見過那麼俊的人,尤其那一雙眼,居然是淡金色的。”

前人嬌嬌笑:“你個□□,滿心思都是這些齷齪事。”

“老妖婦你好意思說我,長老說要放進缸裡時,不是你央求著留下來玩幾天的?”

“我是把他留下來,不過可不是玩。這和尚從頭到尾榮辱不驚的,真沒意思,我讓他破破戒,變變臉色。”

她停下腳步,笑吟吟地端起一杯酒:“這是一杯活人心頭血,不知道他喝下去會是什麼表情。”

兩妖對視一眼,紛紛掩唇而笑。她們渾身上下都散發一股異味,款款走過回廊。

在石桌下,把她們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的虞青蓮,渾身都在顫抖。季無憂也感受到了,心中一驚,他知道他們感情很好,悟生大師受這等侮辱,身為摯友氣也是正常的。他小聲說:“扶桑姐彆難過”但他看到虞青蓮的表情時,這話就說不出口了。這哪是難過啊,分明就是憋笑,差點破功。

等兩妖眾鬼仆的氣息徹底消失。

虞青蓮忍不住了,笑得不行:“悟生可以啊,都光頭了還能那麼招人愛。那兩個女妖想看悟生變臉色,我也想哈哈。”

季無憂:“”

虞青蓮拍拍衣裙上的灰,往前望了一眼:“他可真能忍,白綾被拆都不動怒,那麼多年,我也就隻見他露過一回眼。嘖,還是得幫幫這個呆子啊,他彆自己把自己坑了。”

季無憂硬著頭皮:“我和你一起去。”

虞青蓮:“好呀。”但她往前走了兩邊,馬上察覺到什麼東西,視線一凝,神色凝重下來。季無憂小心地打量著她:“怎、怎麼了?”虞青蓮轉過頭,臉上頗為古怪,跟季無憂說話也是難得的嚴肅:“你不用跟我去,前麵的危險有點超乎我想象,你就在這裡呆著,哪也不去。”

季無憂看著她的表情,心馬上踢到了嗓子口。他親眼見她把那一群鬼玩弄鼓掌間,知道她的實力,而現在她說前路很危險。

瞬間一股股森涼寒意,從指尖滲透到他頭皮之上。

在這個陌生又恐怖的地方,虞青蓮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我和你一起去。”

虞青蓮皺了下眉,很果斷地搖頭:“你去反而是給我添加負擔,在這裡還安全點。不用怕,我不是給了你我的鈴鐺嗎,遇到危險就搖鈴鐺,我會馬上回來救你。”

季無憂還是很怕,可是虞青蓮的表情那麼嚴肅,他隻能把肚子的話都吞了回去。緊握著那個鈴鐺,認真點頭:“嗯。”

他想要成為張一鳴那樣的人。張一鳴是個怎麼樣的人呢,至少一直都不是弱者的形態,不會成為他人的負擔。

虞青蓮還是挺怕他被那些追過來的鬼怪發現的,季無憂現在才煉氣期,靈力被壓製,隨便一個小鬼都能生吞活剝他。她皺了下眉,“你先躲起來。”季無憂點頭:“好。我躲在哪兒?”

這宅子裡房間裡處處是惡鬼,哪兒都不安全,呆在後院可能還會安全一點。虞青蓮把季無憂帶到了後院,後院的擺設仿照人間,一堆木柴,橫七雜八,靠牆的地方有三口缸,另外兩口被關著,中間那一口卻是空的。

虞青蓮走過去看了看,缸還挺大的,容納一個人不成問題。

不過她還是要詢問季無憂:“你要不躲缸裡?”

季無憂渾身都僵硬,他小時候遇見的怪事多,久而久之,對危險的反應就成了直覺。那三口大缸擺在牆角下,陰陰森森,像是三張巨口,傳出濃鬱的血氣。

可是這本就是座鬼宅,什麼東西都那麼陰森。而且,哪怕心性在轉變,性格也是亙古不變的。

譬如,他永遠不會拒絕。

即便不喜歡的事,即便很艱難的任務,即便明知道很危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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