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無憂小聲說:“好。”
虞青蓮起初以為他不樂意,還打算找其他地方的,現在聽他說了,因為顧慮悟生心急,也就沒在意那麼多了,“那成,你先躲進去。我會馬上過來找你的,遇到危險就搖鈴鐺。”
季無憂渾身血液都是冷的,但還是乖巧點頭。把自己蜷縮著,躲進了正中央的那口缸裡。缸是空的,沒有水。壁上有青苔,滑滑的濕濕的,一股腥味。
虞青蓮說:“那我先給你蓋上了。聽到什麼都彆發聲,等我來。”
季無憂點頭。睜著眼,看著木板一點一點把缸蓋上,光一寸一寸變窄。狹小密閉的空間,五感被無限放大,他氣都不敢喘氣,一直屏息。
最後一眼,從一條縫裡,他看到的是後院屋頂上的情景。
一個四肢趴在屋簷上,渾身紅的剝皮人,正注視著這一切。
刹那四肢冰涼。他驚恐之餘,尖叫,卻沒有發出聲。
虞青蓮把季無憂安頓好後,立馬急匆匆地去追隨那兩隻妖。她記憶裡很好,方圓百裡內,對悟生的氣息還是很熟悉的,東繞西繞,也不知道繞了多久。
她終於找到了緊關悟生的那間房。整座宅子最高的樓,在上麵,幾乎可以俯瞰到那條大河。漆紅的燈籠,輕揚紗幔,微火過西窗,照出盤腿靜坐床上,閉目修行的少年和尚。虞青蓮放輕呼吸,運氣,足尖點在圍欄上。在陰影裡,她能看清裡麵的場景,裡麵的人卻看不到她。
悟生坐在那裡。很快,爬樓梯的聲音一點一點近,吱呀,門被推開,兩妖之一的紫衣女子手持杯盞,步履妖嬈走了進來。
她將鮮紅的血倒在杯子裡,走到悟生身邊,指甲一點點劃過他的衣襟,嬌聲道:“小師傅,你要不要睜開眼看看我。”
悟生恍若未聞。
紫衣女人嬌笑:“你不看我,可是我想看你。”
“我一見你就傾心啊,小師傅。在這地方修煉成妖,整整四百年,我沒見過像你這麼和我口味的人。蛇性本淫,我是罪人,那麼你就是我的救贖。”
悟生依舊不言。
虞青蓮也不敢輕舉妄動。她半步元嬰,自然能清楚看見,悟生的身邊鎖了一層黑氣。那黑氣,不止是限製他的修為,更是限製了他的行動。她就說嘛,悟生即便再怎麼老好人,白綾都不可以能被扯下。
隻是那黑氣到底是什麼?
虞青蓮有困惑,她身上沒有,季無憂身上也沒有,為什麼就悟生身上有這玩意。
紫衣女人伸出舌頭,是長而細的蛇信子,她眼睛一變也是濁黃的豎瞳。張開嘴,整張臉瞬間變形,五官消失,長出鱗片,成了蛇首人身的怪物。
想要一口咬到悟生的脖頸。而奇異的事情發現生了,那女妖牙齒剛觸上悟生的肌膚,突然渾身一顫,露出了極度瘋狂極度痛苦的表情。滋滋滋,圍繞在悟生身邊的黑氣,往她臉上湧,腐蝕掉了半邊臉頰。
“啊——!”她大叫一聲,捂著臉痛得在地上翻滾。重新化為人行,半邊腦袋隻剩血肉。女妖目光驚恐,聲嘶力竭:“你——啊啊啊啊!”
悟生依舊閉眸。
他被摘下白綾,就不會再睜眼。
女妖氣急敗壞地從地上站起來,手中人血灌成的酒也撒了一地,她說:“可以!你好,你好的很,我碰不了你,那麼你這身血肉也沒存在的必要了,今天就把你先蒸熟了。”她氣衝衝地下樓,大吼了一聲:“來人。”
虞青蓮一愣。那黑氣那黑氣限製了悟生的修為限製了悟生的行動,卻不讓這個世界的人靠近他,乃至傷害他。所以是另一種保護嗎。
她確定沒人後,走了進去。一直閉目跟睡著似的悟生,終於輕輕舒了口氣,然後睜開了眼:“你來了。”
少年彌僧的眼是淡金色,如寺廟裡傳承不絕千年的佛光,純粹明淨到普化一切世間邪念。
虞青蓮笑起來:“你剛怎麼不睜眼啊,說不定,被你一看,那妖就洗心革麵改惡為善了呢。你的願望不是渡化世間所有人嗎?”
悟生難得地抽了一下唇角,有點無奈:“你在外麵看了那麼久,就是等著看我出糗?”
虞青蓮:“不是啊。”她皺起眉來,認真道:“你身上被人下了咒是嗎,有一團黑氣繞著。”
悟生沉默一會兒,道:“我修為被限製,身體也無力。而且我感覺壽元在慢慢散儘。”
虞青蓮一愣:“壽元散儘。”
悟生道:“是,我剛到這座村,從棺材裡醒來就是這種狀態。本來一開始就該被處死,可是那些鬼怪都近不了我的身,他們沒見過這種情景,打算把我抬缸裡。是這兩個女妖把我留了下來。”
虞青蓮眉心更緊,她伸出手,嘗試的去碰一下悟生的手,但是離奇的,那團黑氣並沒有攻擊她。
“我能碰你?那些鬼和妖卻不能?”
悟生抿了下唇,想說什麼,神色猛地一變,蒼白如紙。
虞青蓮忙問:“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悟生的額頭滲出細汗,忽然整個人彎身,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來。
虞青蓮震驚之餘,馬上拉過他的手:“要不要我現在渡點靈氣給你。”
悟生說:“帶我先出這棟宅子。”
虞青蓮二話不說,攙扶住他,帶著他往外走。靠近悟生的刹那,她隻感受到一陣寒意,像在扶著一塊冰。體溫越來越來冷,一點一點下降,仿佛馬上就要死去。
“張青書乾的嗎?”悟生歎息一聲,淺金色的眼眸莫測深遠:“可能這還是他給我的恩賜。”
虞青蓮氣笑了:“瘋子一個。他認為是善,那人就是善,他認為是惡,那人就是惡,可真能耐呢。”
悟生:“張青書處世,囿於他自己的原則。”
虞青蓮翻白眼:“是啊,殺人還講究。你估計是這輩子老好人當太多,又是佛門子弟,七殺罪一條不沾,這說不定還是他給你的恩賜呢。讓你不被這地下的妖和鬼侮辱,讓你這裡不痛不癢的死去。”
悟生笑了:“有道理。不過若這樣死去是恩賜,說明等待你們的,會是更慘烈的結局。“
虞青蓮氣到不想說話道:“先找到裴禦之吧。我們聯手弄死他。”
悟生忽然身體又是一陣僵硬,在出門檻的一刻,他的手指抓住虞青蓮的手臂,幾近痙攣。這輩子□□不沾身,苦惱煩憂皆無,對於悟生而言,身體發膚之痛幾乎都不算痛。這是虞青蓮第一次看到他那麼難受的樣子。
悟生說:”必須出這個村子。“
虞青蓮信他,人在臨死關頭,對於事情的直覺,總是超乎想象。
她扶著悟生樓梯也不走,直接從欄邊跳到了較矮的屋簷上。這個時候那女妖已經回來了,發現空無一人的房間,嘶聲大叫:“人呢!啊啊啊——都給我找,給我把那和尚找到!”
虞青蓮扶著悟生其實也很難受,畢竟靈力不能使用,她靠的是實打實的力氣,那女妖一聲令下,瞬間所有房間都傳出的動靜,四麵八方。
要帶悟生走,可不能讓她們發現。
虞青蓮打算走時,想到了那個還躲在缸裡的小胖子,微微愣神,這小胖子很怕黑,一個人躲在那狹窄的地方肯定很怕吧。
裴禦之真是一天到晚,坑人不淺,那麼個煉氣期的弟子,怎麼就非要帶過來呢。小胖子說等她去找他,不過,可能要讓他等得久一點了。
虞青蓮站在牆頭,往那個後院的方向看了眼。拽著悟生的手臂,往下跳。在跳出宅子的一霎那,鈴鈴鈴鈴鈴,她整個人僵在空中。
她聽到瘋狂的鈴鐺聲。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快,傳遞出無儘的絕望的惶恐。
鈴鈴鈴鈴,來自後院的方向。
那個小胖子搖響了鈴鐺。
——“那我先給你蓋上了。聽到什麼都彆發聲,等我來。”
——“你先躲進去。我會馬上過來找你的,遇到危險就搖鈴鐺。”
虞青蓮一時間心情複雜至極,但是悟生的氣息已經一點一點淡下去,幾乎到微不可聞的地步。緊抓她手臂的手也一寸寸鬆下。
虞青蓮咬了咬牙,權衡隻在幾秒內,最後回望一眼,眼裡有歉疚,更多的是決絕。
那鈴鐺的聲音本就有驅魔的作用。
你再多堅持一會兒啊。我馬上會回來的。
對不起了,小胖子。
*
季無憂在缸裡,把自己整個人都埋縮著。他後悔了,他不該進這個缸的,黑暗的環境,無限放大恐懼。他不敢動一下,腦海裡一直是最後看到的房梁上那個被剝了皮的東西。它看到我了,它看到我了。
胖胖的手指緊緊攥著鈴鐺,畢生的勇氣都寄托在這裡麵了。
時間流逝的特彆慢。
他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好久好久,可是虞青蓮還是沒有回來。精神緊繃,他忽然聽到了指甲一點一點扣弄東西的聲音,來自兩邊。聲音很近,隔著缸壁清晰傳到他耳邊。再然後是手拍木板,一下一下,世界死寂,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左右他的左右是那兩口封閉的缸。
季無憂腦子裡浮現各種畫麵,小時候就一直招邪祟,吊死的女鬼,淹死的小孩,各種猙獰的模樣掠過,他渾身僵硬,恐懼已經到了極致,隨便一根稻草都能壓垮他。
另外兩口缸裡有人。
不,有鬼。他全力屏住呼吸,缸與缸之間隔得太近了。甚至鈴鐺他都死命捂著,不讓它發出聲。
心裡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虞青蓮身上,快點回來吧。
他咬牙,恐懼的淚水順著兩頰留下。
季無憂怕淚水滴到缸底發出聲音。
忙抬手,想過去擦,接過一抬手,他碰到什麼東西。很長,很糙,人的頭發。季無憂大腦一片空白。咚咚咚,那種指甲劃刻缸壁的聲音再次傳來,隻不過這一回,他反而把遠近聽得更清楚了。是在左右,不過不是在左右兩側的缸裡,是在他的左右,就是在這口缸。
這缸裡還有一個人!!
季無憂終於忍不住了,大叫一聲,伸手去推那塊壓缸的木板。
隻是拚儘全力,也隻能推開一條縫。
上麵有人坐著。
他那麼大的動靜,自然驚醒動了缸裡的另一個,借著光,那人慢慢轉過頭來,臉已經不能形容是臉,被水泡的腫脹,薄薄的一層,裡麵仿佛還有蟲子在湧動。缸底慢慢滲出水來,一點一點,就快要淹沒他。那人的頭發在這裡瘋漲。
季無憂使勁推門,就在他絕望之時,一線光外看到的場景,讓他欣喜若狂。
虞青蓮。
虞青蓮。
他看到虞青蓮了,在那邊的牆上。
瘋狂地搖著那個鈴鐺!伸出一隻手,瘋狂地搖著。
金陵響徹的聲音響徹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