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不明白他要乾什麼,但還是鬆開了抓住淩塵劍的手。
每個劍修對自己的劍都有一種奇異的感情。而劍對劍修也是的,通靈之後會有依賴感。可是當楚君譽從他手裡奪過淩塵劍,他竟然感受不到排斥。
他不排斥,淩塵劍也不排斥。
楚君譽握著劍,笑了一下,他站起身來,負劍而立。
裴景抿唇——楚君譽不是個好人——這是他第一眼懸橋上看到就知道的,現在也沒有改變過這種想法。這個人骨子裡就流淌著揮之不去的血猩煞氣,性格陰晴不定,靈魂如在地獄滋生,
可當他拿著淩塵劍,背著光站立的一刻,裴景心裡忽然有一種很奇異的熟悉感
熟悉感。
書閻怒道:“你彆掙紮了,這有她的力量,你出不去的!”
楚君譽饒有趣味地笑了:“她困住我這一遭,就已經耗費了九成精力——你覺得她還會在這裡?”
書閻眼睛猛地睜大。
同一把劍,在裴景和楚君譽手上,是完全兩種感覺。
寒光綻鋒芒,鳳鳴鶴嘯,整片天地被一股來自世外的力量撕散,摧枯拉朽,毀滅天地——書閻的永生是天道賜予,但他的力量,在規則之外。
劍意浩瀚,凡落到血鎖上,無一不將其斬斷。
這個牢籠在崩離,書閻感受到了痛苦,呲目欲裂,整個人手裡拿著筆,成利器,往楚君譽臉上撲。
“不自量力。”
淩塵劍的刃鋒利了萬倍,書閻進,他擋,一劍血墨四濺。藍光大盛,光影混亂絢麗。裴景坐在地上,隻聽到書閻一聲大吼,把張家的屋瓦都震碎。
書閻身體僵硬在半空,眼裡是不可置信,手上的毛筆咚地掉在了地上,但它並沒有死,被天道眷顧的怪物,本就已經是天道的一部分,他在暴躁的邊緣。
眼中是惡毒,是怨恨,是一切人世間負麵的情緒。
一股詭異的力量在書閻身邊蓄積,他此時要是自散元神,除了楚君譽外,這個村子裡所有死人活人,都得給他陪葬。
書閻的身體一點一點腫脹,龐大,臉也變的恐怖起來。
時間仿佛靜止。
裴景心中有不好的感覺,這瘋子又在打什麼注意?
隻是那股正在凝聚的力量沒有持續多久。
張家的門再一次被人推開,一個女人的聲音急切的傳來。
“張青書!”
這一聲仿佛穿透了人世生死,穿透了百年的生死無常。
瘋癲的人,眼睛一瞬呆滯,而後慢慢醒過來
張青書。
這聲音真熟悉。
混亂痛苦的記憶裡,有一道溫柔。是少女妃色的宮裙,在一個明淨的午後,翻飛如粉色蝴蝶。她小跑過宮廷的回廊,臨行前,錯愕地回眸,和他冷倦的目光對上,緩緩露出一個有幾分羞澀的笑意來。雨後一切都空澈,她的眼睛也像泉水,流過人心。
那是他被聖上下旨定的未婚妻,離國的最小的公主。
小公主偷偷跑到禦花園來看他,中途卻被侍女喊住暴露身份,忙不迭地跑走,有點懊惱又有點狼狽。
草木扶疏,宮簷相鳴。
他的未婚妻。
“噗——”
停在空中的怪物,突然吐口一口鮮血,整個人下墜,落到了地上。
趙又晴提著群跑了過來,她渾身都在顫抖,手腳冰冷,心也是冷的。手臂僵硬扶起在血泊中的青年,什麼話沒說,眼淚先落了下來。五百年,執念糾纏五百年,而這一刻,所有壓抑的情緒卻都奔湧而出。
“張青書,張青書”她手指痙攣,緊抓著他的手臂,一遍一遍重複,卻話都說不完整。
張青書慢慢轉醒,睜開了眼,臉色蒼白如紙,眉宇間的鬱氣揮之不去,但眼眸卻有了幾分釋然——他快要死了,剛才楚君譽的一劍,直接殺了他。原來這世上還有另外的死法啊,體內的靈力在消散,他又要變回凡人,五臟六腑都在劇烈的痛,但心情出奇地平靜下來。
耳邊是少女的低聲抽泣。
她的哭聲其實他聽過很多次。
張青書說:“彆哭了,都結束了。”
趙又晴咬唇,眼淚無聲,但氣息很快平複下來,聲音顫抖:“你不覺得,你其實才是最大的惡人嗎。”
張青書唇角溢出血,神色冷漠:“我知道。所以我該死。”
趙又晴:“是啊,你該死,你是個惡人。可我更該死,我居然喜歡上一個惡人。”她笑起來,眼角還掛著淚,絕望又瘋狂,“那麼夫君,這一回,一起死吧。”
一起死吧。
張青書搖頭,說:“你不會死的。”
趙又晴眼淚落下來:“離國人人說你是文曲星轉世,而文曲星是神仙,神仙是沒有感情的。可我又覺得,張青書,你應該是喜歡我的,是不是,夫君?”
“三年前那個人是你吧——傳承之夜,那個誤闖神殿的女孩,是你救了她,對不對。”
張青書說:“忘了。”
趙又晴說:“你又在騙我。你把我一絲魂魄安放在了那個女孩體內,為了什麼?為了我的新生?人的壽命隻有百年,百年後我就是她——可當我真的用彆人的身體,從棺材裡爬出來。這世界沒一個我愛的愛我的人,新生的意義又是什麼?”
張青書沉默不言。
趙又晴低下頭,眼淚滾燙,流過書生蒼白的臉頰,她吻住了張青書的唇。唇齒顫抖,絕望又深情:“求你了,我們一起死吧,夫君。”
一起死吧。這個地下世界的本源是那口缸。
缸內是天道的力量。如今天道不在了,張青書也死了。
缸的周圍,白光在一絲一絲變淡。
這個世界的一草一木也在化為粉末,化為星輝。
裴景遙望著血泊中相擁的男女,神色複雜。
阿茹的眼睛,隻能看到黑白兩色,是因為她體內沉睡著一股不屬於她死去的靈魂,而他驅除不了。現在明白了,驅逐不出是因為書閻的力量。
趙又晴在影響著阿茹,她的情緒甚至她的世界,忠廉村最沉鬱的顏色就是黑色、白色。
這一回,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天地崩塌了。這個世界,草木生靈,都在緩慢僵硬,石化,然後成灰屑碎沫,消散天地。
留下來的,隻有他們。
一股力量在將他抽離出這個世界,裴景最後回頭,看一眼,發現張家的祠堂門是打開的,上麵掛著一幅字。白紙黑字,一筆一劃,分明愛很。
“天地萬物以養人,世人尤怨天不仁。”
“不知蝗蟲遍天下,苦儘蒼生儘王臣。”
“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何須惜手勞?”
當初鬼域先祖遊曆之時,看到的,大概就是掛在張家祠堂這一副。
——我生不為逐鹿來,千年滄桑大夢還!
*
身體在被抽離出這個混沌陰暗的世界,季無憂感覺渾身暖洋洋的,他揉了揉眼,起來,卻發現周圍一片柔和的白光。
他在天上,而低頭,是那個噩夢一樣的村子——跪立的,尖叫的,奔跑的,怒目的,一切鬼怪化為石雕,奔湧的青色河流靜止。
他活著出來了?!但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他隻盯著自己的手,久久不言。
季無憂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無憂。”聲音是個女人,溫柔到讓人落淚。
季無憂猛地抬頭,卻隻看到光影裡一個模糊的身影,即便她變了模樣,但季無憂還是下意識地知道。
是她——那個幫他引路的老人。
“你”季無憂想說些什麼。
那個人微笑著,先開口,堵著了他的話。
“我來跟你告彆,我可能會沉睡很久,不能繼續伴隨在你身邊。”
季無憂愣神。
那人道:“不過,不用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沒人會傷害你。”
“我曾希望你走另一條沒有捷徑的路,但是世界的規則已經被人打亂,你要更快地變強起來。”
季無憂喃喃:“變強”
那個人聲音飄渺空靈說:“你要儘快到化神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