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峰。
季無憂睜開了眼。
他像是大夢初醒,手指動了動, 冰冷又僵硬, 四顧發現, 自己躺在一張溢滿寒氣的石床上。張了張口,想說話,最後喉嚨堵塞般,啞了說不出話來。季無憂扶著腦袋,緩慢從床上走下來,站到地上輕飄飄地,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又渴又餓,往門外走出去。
過門檻,小腿似乎勾過一絲線,在他踏出偏殿的同時, 回廊屋簷的鈴鐺清脆響了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
季無憂人像是被定格在一瞬間, 猛的愣怔, 瞳孔縮成一點,記憶如洪水蔓延湧入腦海。
晨輝照在他蒼白虛弱的臉上。
鈴鐺的聲音是惡魘。
他發出一聲嘶啞極低的聲音, 痛苦地扶著柱子,彎下身。
在鈴鐺響起的一刻,上陽峰的峰主就已經知曉,放下手中的事務, 趕了過來。就看到宮殿長廊處,一個瘦弱的少年蜷縮在地上, 衣衫單薄,消瘦到隻剩骨架,他手指緊緊插入發間。
上陽峰峰主皺眉,走了過去,喊了聲:“季無憂?”
老者充滿擔心的聲音響起。
季無憂猛地抬起頭,臉龐瘦下去,他的眼睛就顯得格外大,大到出奇,瞳孔漆黑此時含著一層淚,淚水冰涼,眼眸深處一線極重、極遠的黑紫光。
上陽峰峰主微愣,他知道季無憂變了。迎暉峰比試時,誤打誤撞闖進來的小胖子,眼裡純澈懵懂,有吃有喝就能笑得特彆開心。隻是現在,扶著柱子,猛地抬起頭的瘦弱少年,眼裡是另一種神情。
一夜知人世,一夜知愛恨。
季無憂死死盯著眼前的老者,試圖從以前渾渾噩噩的記憶裡對應出他的身份。
上陽峰峰主歎了口氣,看他這樣防備的模樣,道:“你剛醒來,尚有些不適應,先跟我來吧。”
室內一片寧靜溫暖,驅散了冷意。
安神香燃起,白色的煙霧嫋嫋在空中。
上陽峰峰主為季無憂披上了件厚衣,坐下後,稍撥弄了下桌上的炭火,緩慢道:“你可還記得你是誰?”
季無憂尚未回神,沉默不言。
上陽峰峰主歎了口氣道:“你是我上陽峰弟子季無憂。\
季無憂坐在他對麵,一個字一個字輕聲喃喃:“季無憂?”
上陽峰峰主頷首,目光悲憫慈愛,也不在說話,讓他自己去回憶。
季無憂心空蕩蕩的。但是這個名字響在耳邊的一刻,靈魂深處就湧出了一絲溫柔。一個人坐在位置上,手指不自主地顫抖。
不多時有弟子過來,給峰主遞上參與外峰大試的名單。上陽峰峰主皺眉,念起還有事處理,便跟季無憂道:“你先在這裡呆一會兒。”
他要去通知裴師兄,畢竟季無憂是裴師兄特彆看重的人。
上陽峰峰主離去。
房間裡隻剩下季無憂一人。
煙霧繚繞在周身,他垂眸,盯著自己的手指,青白色,指尖似有若無淡淡的黑色。
無憂
無憂
記憶裡有這麼一個人輕聲喚著他的名字,純白色的光景裡,模糊不見,但他清楚地知道她曾出現在自己的人生裡,出現在每一個他瀕臨死亡的瞬間,或許是亭亭少女,或許是白發老嫗,甚至可能是男人,可能是河邊的一株草,或者拂過他臉龐的一縷風。
“你到底是誰呢?”
“嗤。”
寂靜的宮殿,忽聞一聲笑。
季無憂猛地抬頭。
隻見香爐裡的煙越燒越多,充斥整個宮殿,營造出了一種飄渺仙境的感覺。
那個在他昏迷時,無數次出現的蓬山路上端麗風雅的神女,從白色煙霧裡走出,風姿絕世。
她梳著淩雲髻,頭頂斜插碧玉步搖,墜下深海純白珍珠。碧藍色的薄水長裙煙逶迤拖地,淡掃蛾眉,朱唇瓊鼻,遠遠望去,一種冰清冷玉般的高貴。
季無憂渾身警惕起來。
神女往前走,步步生蓮,眼神戲謔,聲音帶笑:“為什麼要驚訝,我說過,我們會馬上見麵的。”
季無憂咬牙,眼眸望著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遇到危險第一時間抱頭哭的小孩了。
神女忽然湊近,指尖輕佻地抬起他的下巴,往前聞了聞,而後意味深長地笑了:“天魔之子?——那麼純正的天魔血液,我幾萬年沒見到了——這就是她選你的原因嗎。”
季無憂還是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往後麵靠。
碧藍衣裙的神女勾起唇角,說:“還是個小孩子啊,那敢情好。少年人,我跟你做個交易如何。”
季無憂抿唇不說話,他打心裡覺得這個女人可怕。
幻境裡,昆侖蓬山上發生的事,讓他深刻認識了這個女人清麗出塵的表象後,是怎樣的扭曲血腥。
神女緩緩站起身來,衣裙曳地生花,不待他回答便笑道:“我助你覺醒你將我放出來,怎麼樣?”稍愣,她眼若秋水溫婉,笑道:“或許我還可以告訴你,你口中的‘她’是誰。”
季無憂平靜的心情被驚起大浪。
他呆呆抬頭看著眼前絕色優雅的女人,吞了吞口水,才慢慢開口:“真的嗎。”
神女笑起來,從容不迫:“真的。”
季無憂想起了那個漫天黑雨中持傘走出的書生。他們明明表現出的氣質截然不同,但那個男人和眼前的女人,詭異地給他一種同樣的感覺。
一個厭世冷倦煩躁,一個優雅端莊從容,但他們仿佛是一類人,骨子裡是一樣的。稍微回憶起那個生死顛倒黑白不分的村莊,季無憂就是一陣乾嘔,再看眼前的女人,心中懼意更甚。
但他真的特彆想知道‘她’是誰,想見‘她’,說句謝謝或者更多。於是他說:“我要怎麼幫你。”
神女滿意地笑了:“我被陷害,困在了一個人的丹田裡。你幫我殺了他,捏碎他的靈魂,我就能出來了。”
季無憂眼睛一縮,搖頭:“不,我不能這樣。”
神女挑眉:“為什麼?”
季無憂皺起眉峰,大病初愈後神色蒼白,但氣勢堅定:“這樣是濫殺無辜,不對的。”
水藍衣裙的女人一愣,而後笑出聲來,散漫又詫異:“真神奇,一個天魔後人,居然還有這樣的善良。”
季無憂抿唇,不做聲。
神女說:“她要我保護你,所以我來了雲霄。但我覺得,你需要的不是保護,你需要的是認清自己的身份。”她俯身,暗香浮動似是西昆侖的雪,好看的杏眼裡帶笑:“你是天魔一族,注定以殺證道,你知道嗎?你們一族的法力需要靠鮮血堆積,你若是不殺人,你也就廢了。”
廢了。輕描淡寫兩個字,讓季無憂渾身冰冷。天魔後人是什麼他都還沒搞清楚,這個女人似乎已經微笑著給他未來的人生做了判斷。
如果說忠廉村那個陰鬱的男人,讓他告彆懦弱,孑然一身,認清這個世界強者為尊的真相。眼前的女人,就是在把他拉向一個深淵。
季無憂咬唇,說:“我就算是殺人,也隻殺這世間惡人。”
昆侖神女微笑,“世間惡人?有趣,善惡又哪是那麼容易判斷的。譬如你看我,是惡是善?”
她湊近,清麗溫婉的美人麵,撩撥儘天下男人心。
隻是一轉之間,膚色轉青,獠牙生出,猙獰惡鬼相。
咚。季無憂嚇到,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渾身虛汗,屛住呼吸。
昆山神女一笑,又變了回去。施施然坐下,她現在沒心思去跟這個小孩討論這些,修長的手指扶開桌上灰塵,道:“我的要求和你的信仰並不矛盾。那個膽大包天吞噬我的人,就是個十惡不赦之人。”
她道:“你身為雲霄弟子,難道不知這幾日雲霄山門外的幾次血案?人就是他殺的。”
“你殺了他,也算是替天行道。而且,那個人還曾經想害你呢。那人名叫長梧,是你雲霄終南峰弟子。”
季無憂震驚,道:“人是他殺的?!你口說無憑,我為什麼要信你?”
神女眼神裡掠過一絲暴躁殺意,但很快掩藏在笑意裡,手指卷動黑發,身上輕佻和端莊並存,矛盾至極。
“你不記得了嗎,終南峰,夜晚,你送信而來,推開門就昏迷了過去。”
季無憂隱隱有了印象。
神女笑:“他養了一隻青鳥,要用人丹固魂,你就是他選中的藥引。你要慶幸上一個人丹出了差誤,咬傷了長梧,不然現在的你,不死也瘋。”
季無憂直覺頭痛欲裂。
被逼著去送送信,迷路,饑餓,斷頭的女人,然後黑暗裡,有人扶起他,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聲音滄桑溫柔,給他指明了路。沿著路走,一扇石門。推開之後,留在他記憶的隻有一雙青年陰冷的眼。
第二天回到上陽峰他就生病了。
他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