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問天峰上的比試, 裴景曾在浮屠殿看過。
隻是當時今日,兩種心情。
隨著眾人往問天峰走, 天下第一峰的模樣出現在眾人麵前。峰頂很小一塊平地,覆著經年累月的雪。這裡天光儘收層雲之中,雲霧飄渺, 纏風如白浪浮蕊。
問天峰頂矗立一塊漆黑石碑,古樸堅硬,上麵一筆一劃,鑿出了一百人的名字。天下至高無上的排行榜——問天榜。它似乎開天辟地之始就存在世間,而留名問天榜,一直是千歲之內所有修士畢生的願望。
它代表著無上的榮光和世界的肯定。
裴景是靈魂狀態,站在問天石前,看著上麵第一“季無憂”的名字、沉默下來,視線有些遙遠, 不知想起了什麼。
莽莽風雪, 天地寂靜,問天峰頂隻能留下兩人。
其餘人都被阻擋在山下,隻能在一個坡上仰頭看著,眼中是豔羨也是唏噓。上屆天榜第一,和上上屆天榜第一之爭, 千年難得一遇、
季無憂在這裡站了很久了,手指冰冷, 風雪壓的他神誌恍惚——恍惚時光溯洄, 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 也是這個時節。
在他未覺醒稚子時期。懵懵懂懂到雲霄,遭人毒打遭人踐踏,被丟出山門,倒在泥濘裡,又累又餓卻怎麼也起不來。
然後那人折花踏月,載著茫茫細雨上來。
白衣如雪,視線含笑。
成為他眼前遙不可及的光,也成為這一生再難摘除的刺。
西王母說他天生就是惡人。
他由最開始的憤怒到如今沉默,慢慢接受了生而為惡的性子,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殺戮,注定了無情,也注定了忘恩負義。
那些說給天下人的話,到底是在欺騙自己,還是在欺騙世人,他也分不清。
隻知道,裴禦之必須死,不然他.......魔道難成。
這算什麼呢,季無憂抬頭,眼中瘋魔的嫉妒慢慢消散,手指拂過手中的劍。
冷笑一聲,這算,殺師證道。
蓬萊那位水藍衣裙風雅無雙的神女,昨日了解一切後,笑著說:“有意思,這就是你們天魔一族的無情道?恩情,愛情,友情,憐憫,嫉妒都不可以有?”
“那你真是天生的惡人,”
她唇角勾了下,“尋常人在那樣的場景下遇見裴禦之,被他所救。一定死心塌地認準了他,要麼產生濡沫之情,要麼心生敬仰之意,奉他為神,奉他為信仰。唯獨你,也獨獨你——深淵看到光芒,先是自卑;逆境得到救贖,先是嫉妒;看到他的風姿,先是想取而代之。”
她鮮紅的唇中吐出的話,如毒蛇,咬破他假仁假義的表象,毒液滲入早就腐爛黑暗的內心。
季無憂冷冷看著她,看到她眼中意味不明的笑,最終選擇轉身離開。
他和西王母注定不一樣。
儘管那個瘋子一樣的女人,衣裙之下同樣白骨累累。屠山滅族,壞事做儘。
但依舊不一樣。
那個女人骨子裡的原罪是傲慢。而他大概,是帶著罪出生的。
直到他把劍抵上裴禦之喉嚨處時,季無憂的思緒才慢慢回神。
那人插劍雪地,半跪著,衣衫全是血,銀發垂下遮住神情。但這副屈辱又卑微的樣子,還是讓季無憂笑起來。
山坡上眾人嘩然,有人神色複雜目露悲憫,有人大笑起來痛快解恨。看天之驕子的隕落,於很多人而言,都是種肮臟的愛好。
天地靜音。
季無憂往前走了一步,輕聲說:“裴禦之,師尊。”
他眼神猙獰,心中所有冷漠之外的情緒都被碾碎。
隻是還不夠,嫉妒還是沒有散。
他視線帶了幾分懷念,輕聲說。
“我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立誌要成為你這樣的人。”
“你看,你救了我,我不是想著感恩,不是想著回報,而是我要成為你這樣的人。光風霽月,世人敬仰。我果然一開始心思就是錯誤的。”
“而幾百年可笑滑稽的模仿後,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最開始我的那種想法,是不能執著的。執著到最後,已經不是向往,而是恨。”
“對你的恨甚至成了我的心魔,成了我遲遲不能飛升的坎。”
“該怎麼消除這種恨?嗬,不如斷了最初的向往。”
“譬如現在的你,有哪一點值得我去向往呢。”
他身側湧現出黑色狂暴的靈氣。整個人開始出現詭異的變化,皮肉變淡變透明,唯獨骨頭散發瑩白泛青色的光,裹在一團黑霧中,遠遠看去,就是一具骷髏。
季無憂神色平靜後下來。
“我要奪回我的劍。”
他伸出手,折斷了裴禦之的手。
青年吐出一口血,手臂落了下去,一點一點在地上蜷縮起來,卻握不住任何東西。
季無憂說。
“我要廢了你的修為,讓你成為廢人。”
他劍穿進裴禦之的丹田,翻轉,嚼碎血肉。
“我要斷了你的經脈,讓你永墜地獄。”
季無憂說。
“我要你的驕傲,蕩然無存。”
季無憂聽著青年因為劇痛而忍不住發出的嚎叫,終於沒忍住,平靜的表象破裂,醜陋又猙獰地笑了:“師尊,彆怪我,是你先搶了不屬於你的東西在先。”
問天峰的背後是什麼。沒有人知道,但季無憂知道。那是萬鬼窟。
天下至聖之地,與天下至惡之地,相鄰相伴。
“你去死吧。”
他輕聲道。
“你死了,世上再無裴禦之。”
他用劍把青年苦苦攀著斷壁邊緣的手指砍斷,黑霧散去,紫衣飛揚。
他得意的笑著,一字一句說:“隻有我,季無憂。”
當初取而代之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