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京派雙星閃耀滬上之夜...)(2 / 2)

兩個劇場相距並不遠,同在外灘。因首演性質,重光大舞台往來皆是學生,天宮劇院則是男女老幼都有。

紀霜雨身處重光,開演之前,觀眾還未進場,於見青和魏可聲就給紀霜雨引見了一下他們說的那樣歐西學者維克多。

紀霜雨的口語和維克多交流是毫無障礙的,兩人握了握手,紀霜雨說:“聽說這幾日閣下都在觀演華夏傳統戲曲,那明日可以去看看我排的另一出京戲。”

“一定,”維克多四十來歲,褐發褐眼,戴著眼鏡,笑起來現出深深的法令紋,“我這幾天一直沉浸在華夏戲曲中,雖然需要翻譯解說劇情、動作,但我覺得,實在太奇妙了,深受啟發,我非常願意多看幾出優秀的戲曲!”

“滬上的機關布景戲,就是維克多先生看了也覺得場麵宏大。”於見青的師兄魏可聲說道,雖然他是排新劇的,也是請維克多來指導他們的新劇,但作為華夏人,神情裡還是不由多了點自豪。

而今西風東漸,但歐西之人,對華夏的了解卻還很少。老外沒見過華夏戲曲,都覺得新奇,便是維克多這樣的戲劇專家,也產生興趣,連看了好幾出。

維克多笑道:“其實比起機關,我更惦記的,是你們特殊的戲劇觀念。”

魏可聲反應過來:“先生是說寫意式的表達?不錯,這是我們華夏戲曲獨有的。”

在西洋戲劇表演方式中,有個“第四堵牆”的概念,意指角色生活在四堵牆之中,觀眾是通過第四堵牆觀看他們的生活,角色是看不到觀眾的。

維克多和他的同門,近年來覺得戲劇也發展到了瓶頸,一直在探索是否能推倒這第四堵牆。

但是在華夏,為了指點這裡的新劇而來的他,看到了另一個嶄新的體係――

紀霜雨聽了,隨口道:“華夏戲曲,不相信第四堵牆,也不去打破第四堵牆,在戲曲舞台上,根本不存在這堵牆,甚至要對觀眾自報家門呢。

“而且,和你們的客觀時空不同,在台上,戲曲演員身上是帶著景的,景隨人動,擁有絕對的時空自由!三五步行遍天下,一轉身時光陡變。看起來固定的程式化,其實蘊含的,是更為巧變的靈動。”

維克多眼前一亮,“沒錯,正是這樣!”

他琢磨著隻覺得很妙,這位年輕的先生,聽起來對國外其他表演體係有所了解,對戲曲的了解也很透徹,能以學術性語言精確歸納出來。

這些日子他深受觸動,一直在思考,但這位先生竟好似早就想通這裡麵的關鍵了。

“那就更要看看我們的戲的,我們的布景更漂亮,更有華夏寫意風味。”紀霜雨不遺餘力地賣票。

“現在正在首演,叫《洛陽春》,你去買明天的票還來得及,可以學習學習,對你們的戲劇理論、表現力很有幫助哦。”

紀霜雨說到讓他們學習,非常正常的樣子,一臉我在好心提醒你――有的西方戲劇流派借東方戲劇以作變革,就是真實會發生的呀。他們發展那麼多年了,也盼著有點新東西能改變。

旁邊跟著的學生聽到這句,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魏可聲同樣麵帶興奮,因為他們發現維克多一臉認真,是真的在讚同!

“好的好的。”維克多想去看看紀先生所說的,更具寫意風味的戲,他還特彆想和紀霜雨再深入聊一聊東西方體係的差彆,真是令他太有啟發了。

可惜這時候觀眾已經陸續進場,維克多隻能惋惜地再次和紀霜雨握手,期盼再一次交談。

紀霜雨、於見青去後台,維克多和魏可聲也入座了。

魏可聲一想到方才紀霜雨和維克多說的那番話,心潮仍有些澎湃。

這位紀先生真乃能人,他們把維克多先生請來指教,倒被紀先生點撥了――還是借本土戲曲,哈哈,妙,真是太妙了!妙得他都想立刻給報紙投稿說說這場景了!

魏可聲正在樂呢,就聽到維克多不解地說:“魏先生,這幾天我一直有一點沒想明白。既然你們擁有這樣的藝術體係,為什麼我在你們學校排的戲劇裡,卻看不到受影響的痕跡呢?

“一開始,我想這是你們的多元化,向不同方向排演。可是看著看著,截至目前,每一出都沒看到。但你們身處華夏,應該很容易受到影響才是吧。”

他疑惑得樣子,也在顯示出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怎麼會有人不被那種獨特的戲劇觀念影響?

魏可聲半晌才反應過來他的話,一時間笑容有點僵了。

華夏新劇發展以來,在摸索的道路上,去改良戲曲,去學東洋新派劇,去照搬西洋寫實劇,他們這些學校排的戲,也都是還原模仿西洋戲劇,完全的歐化。

獨獨,沒有去汲取戲曲寫意的特性。

就連這次邀請紀霜雨他們,也是聽聞彼之舞台,擁有更寫實的布景。

於見青在信裡,除了寫實的創新,也提及是否可以參考戲曲的寫意。魏可聲當時並未上心,因為完全理解成了那種改良京戲,他是不認為那能稱之為新劇的。

甚至剛才聽他們聊起戲劇理論,他都還沒醒神,直到被維克多這麼一問,好似一層薄膜被戳破了。如被當頭棒喝,再思考這個問題,感受完全不一樣了。

是啊,師弟都想到了,搬演本土的故事,反響也很好。那麼本土的藝術,我們又為何不能參考?隻是因為它看起來陳舊的程式化?

可為何外人,反而能從這程式化中看到妙處,便是紀先生,也對其很是驕傲的樣子……

我們的探索的道路,果真應該加入新的方向?可是,到底要如何參考這元素呢?

――轉台的聲音哢哢響起,打斷魏可聲紛雜的思緒,戲劇已經快要開場了。

所有人都知道,在《絕色》上演之前,會加演一出特彆為滬上排演的獨幕短劇《黃包車》,因有轉台,到時切換成《絕色》也很方便。

麵幕拉開,隻見舞台上竟是一幅長長大大的“電影膠片”,顯然是三合板塗裝後搭建而成的。

這個特殊的道具,把舞台擬成了電影,在裡頭,則是立體置景,一道質感真實的石砌框架、烏漆厚木大門,並幾麵牆。

雖然隻是一道門幾麵牆,但凡是在滬上生活過的人,便能看出來,這是滬上弄堂的入口。

還未等大家自己琢磨出來這質感為何如此逼真,冷色的氛圍燈光、滴滴答答的雨水聲、報童的吆喝聲、無軌電車的叮叮聲,已經把梅雨季節的滬上之風,吹到每個人麵龐上。

趴活兒的男子站起來,拉著黃包車在膠片間穿梭,一個亮相,極有精神,把人物的神氣給演了出來,叫不少人眼前一亮,同時感覺到隱隱的熟悉,又說不出來。

――直到他拉著車跑幾步,便當是時空不斷轉變後,眾人才意識到,那種熟悉來自戲曲。

借鑒了戲曲之神,但未用誇張的程式,隻是借鑒戲曲演員的精神韻味,融合步法眼法,外化了演員的情緒!

那幾步轉移時空,就更不必說了,但配合上轉台上膠片的移動,這一幕毫無違和。滬上影戲,本就出名,加上後頭弄堂,正是一股滬上風味。

便連此劇的燈光布設,也拋卻了模仿環境,而以簡單的藝術性光色來展現人物。

寫實的布景作為支點,以空間意境、蘊含戲曲精髓的表演寫出意來。

在驚豔的仿西洋藝術形式作品中,被內裡蘊含的本土文化打動,開幕後,在場的學子久久不能言語。

維克多興奮地轉頭對魏可聲道:“魏先生,看來你們在京城的學派,還是有從傳統戲曲中汲取風格。難怪你們說學戲,是在京城。”

魏可聲也無暇糾正這一句學戲在京城,單指的是舊劇。他盯著舞台之上已經癡了,和現場的每個觀看者一樣,眼中閃爍著熱切的光芒。

……

幾乎同一時刻的天宮劇院,同樣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清。隻因大幕方才拉開,所有人看清了台上優美的布景。

幾枝梨花交錯於底幕,紗幕上縫製的仿真花瓣製造出了落花隨風之景。

長長的舊式回廊,並一桌二椅,燈光如樹影,美人立於廊下,隻寥寥數景,現出洛陽之春,梨花開時,清雅的美人攜酒為梨花洗妝的風俗景象。仿佛能嗅到“清香來玉樹,白議泛金甌”的花香並酒香,美得不可方物――

這個城市,開埠以來。南來北往,各國文化彙集,海納百川足以形容其特點。

在這裡,電影、跑馬、跳舞廳等舶來娛樂風靡一時,亦有十數劇種戲園並存,所謂“滬上梨園之盛,甲於天下”。

滬上的觀眾,他們接受時髦的西洋之風,也能夠欣賞華夏本土古典的傳統之美,這是深植血脈中的愛好。

他們愛熱鬨的機關,但更愛真正的美人,若有藝術性絕佳、絕配之美人與美景,豈非完美?

是以有此夜,京派雙星閃耀滬上,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