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一天,明月懸忙著摘下婚場裡的一應裝飾,讓自己的宅邸又回到單身狀態。
昨日霜月天裡還到處都是喜慶的紅,今日那紅像是被水一潑洗淨了,隻剩白茫茫的一片。
明月懸立在窗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窗沿上,是十足輕快的拍子。壁上人影卓立,風姿難描,是凡間丹青妙手繪不出的墨畫。
隔窗樹影婆娑,有梨樹將自己的一根枝條拚命送過窗格,想去碰他的頭發。明月懸好笑地抬手,按住了那蠢蠢欲動的樹枝。
“這麼久不見,怎麼也沒變得乖一點啊?”
霜月天是移自世外的一方洞天,靈氣豐阜,適宜修行。但那股至陰寒氣是雙刃劍,修為太低的人身處其間,反受其害。
所以這裡從來都冷清。
大雪無疆,是一種隻能一個人欣賞的風景。
明月懸放走所有侍從之後,很快就覺得無聊,一度也嘗試過在霜月天裡豢養寵物,抓了不少小妖怪進來,但妖獸中卻少有能捱住這極寒的。
毛絨絨的小妖崽們歡天喜地被漂亮哥哥拎進來,凍得快僵了又被送出去。驚險地鬨上幾回,明月懸再也不敢辣手摧崽了。
在他自己的家中,他最熟悉的還是這些有幾分靈性的花花草草。
草木之情,淡而彌堅,總勝於無。
瘦梨枯枝躺在他手中,小心收起木刺,生怕紮了那玉脂般的手心。冬日的枯枝因了他一瞥,忽地一霎綻放梨花無數。
“真乖。”明月懸輕輕笑了。
枝條興衝衝搖晃,獻寶一般搖落白玉梨花。
室外寒氣森森,他體內的萬魔又躁動起來,渾身上下痛如刀割。梨花察覺到他身體乍然的一僵,遲疑著蹭蹭他漆黑的頭發。
明月懸歎了口氣:“我沒事。”
相彆辭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瞥見的就是那案上盛著的一瓶白梨花,溶溶浸浸,像碎了的月影。
他的新婚道侶,他未能成功除去的仇敵,就在案邊興致勃勃地擺弄著花盞,意態悠閒得像個尋常居家的模樣。
微微彎著腰。瘦而韌的腰身,如一截春柳,令人情不自禁想要攀扯。
……不對,他在想什麼?相彆辭麵色一黑,終於完全清醒了。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問。
明明是敵人,卻把他安放在柔軟的床被裡任他好睡一夜,弄得他醒了都不知所措。
瓶中的花枝依舊有些淩亂。明月懸收手,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一下。
“插花藝術。”他最後道。
“……?”相彆辭一頭霧水。
“是我庭中的小梨花送我的花兒,開得挺漂亮的。你一會兒起來,沒事乾也可以去要一朵。”
明月懸今天心情還不錯,跟他講話都心平氣和:“我知道你心裡很亂,來,好好體會體會,到底發生了什麼。”
昨夜他把相彆辭撂倒的時候,就確認了這少年的確是受了旁人的操控。
有人在相彆辭的神魂中種下幾道神念,給他下了死令,要他除掉明月懸。無怪相彆辭在對上他的時候,眼底會燃燒著那麼瘋狂又不可理喻的恨意。
少年的魂魄上密密麻麻紮滿靈針,針上穿著魔氣化成的線,羅網一般將他縛緊。
隻要將那線一提,他就是殺人的傀儡了。
“怎麼樣?我可幫你拔了不少傀儡針出來,你現在是不是清醒多了?這法術似乎會扭曲知覺,此時你眼中的世界,應該和從前大不相同吧?你快看看我,看我在你眼裡是不是變得好看多了?”
相彆辭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那張清皎的臉龐染上笑意,像是雪夜裡的渺渺燈火,遠遠地放光,在人心上留下搖來晃去萬千燈影。
沒有變化,但他覺得也不應該有什麼變化。打從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他就相信自己再也不會見到比這還要動人的景色。
目光飄向桌上的花盞,梨花繁盛,全然不像從樹上摘下的,春意鬱鬱如生。從前,他的確不曾以這樣的眼光賞過花,沒有體會過人間萬物的寧和美好,不知春何以為春,夏何以為夏。
是什麼讓從前的他麻木遲鈍,是誰遮蔽了他的眼睛?真有人想要把他煉成一個傀儡?
相彆辭臉上隻是稍稍有些恍惚,心裡已經是天翻地覆,不知今夕何夕的彷徨。
明月懸看著他,把另一段話藏在了心底。
真相比這還要錯綜複雜。
探查神魂之時,他看見那張針網下的魂魄幾乎是破碎的,魂火黯黯將熄,一副遭過重創的模樣,實在是觸目驚心。
尋常魂魄要是破碎至斯,一定早就魂飛魄散了。為什麼他的神魂還能苦苦支撐,外表瞧著與常人無異?
少年魂魄中央有一團黑氣,明月懸努力開眼細探,隻能大概推測那也是他神魂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下來,為其餘魂魄沉默地牽引,並封印。